《和离?呸!》2【零二】同屋了

  一一酒不是好东西 ...
  我连忙站起来,引得旁边的弟媳们一阵笑声。
  季兰浅笑着同我道:“快去罢,别叫姐夫等久了。”
  他当真过来,我倒焦虑了。真是没法预见我娘亲会同他说什么,关键是和离书的事情存有太多疑点,不能冤枉了好人。万一老太太拿和离书说事,就不大好了。
  我走出去之后,看到赵偱正往东厢走,他瞥见我,顿住步子也只看了我一眼,便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堂屋去。
  我快走了几步,看得他已然进了屋,觉得有些忐忑。
  日头又往下压了压,光线越发和缓,懒懒地融进周遭的景物里,天色就快要黑了。晚风有一丝凉,看着前厅点亮了灯,下人们忙来忙去准备晚饭,我缩手站在屋子门口等赵偱。
  不大清楚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等,似乎是担心冤枉了他,又怕我娘亲说教起来太刻薄,甚至是怕赵偱顶撞了我娘亲,一时闹僵了局面。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愈发暗,风也越来越凉,我索性也不去担心了。
  我站在门外踱来踱去,叫住一个小厮问道:“老爷回来了么”
  “大 小 姐不知道啊老爷在姑爷来之前便回来了,先前姑爷还在前厅的时候,老爷便去堂屋了。”
  “所以……”我指指后面那一间屋子,“老爷和夫人都在里头”
  小厮点点头。
  我气馁,两个话唠对阵一个闷声少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也不知爹娘到底想干什么,更是听不到里面任何动静,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在外头走来走去。他们不慌不忙的,我倒是先急死了。
  良久,门终于被推开了,我看到赵偱从里头走了出来,合门的时候只留了个背影给我。他似乎停顿了片刻,才慢悠悠转过身,一脸沉静地看着满脸着急的我。
  很好,看样子少年没有被欺负,我也不会有负罪感了。我敛敛神,刚打算去前厅吃晚饭,就看得爹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娘说:“连永啊,我和你爹先过去。”说罢便同我爹一道往前厅去了。
  赵偱等他们走了,才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我抬眼问道:“没说什么不好听的罢”
  他走在我身侧,微偏过头压着声音道:“没有。”
  我瞅着前面的老头老太,也压低声音回道:“你出来前同老夫人说过了吗”
  赵偱没有任何回应,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就要走到前厅了,可我还有不少事情都没问,他忽然停住步子,低下头来轻声道:“不要担心,没事的。”
  我干笑笑,瞥了瞥前厅里的其他人,心说怎么今天全凑一块儿吃饭了再看这架势,比我回门的时候还隆重。我跟着赵偱往里头走,他忽然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我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唇角,想着兴许他有话要说,但是不急在这一时,那便等吃完饭再说罢。
  晚饭时热热闹闹,觥筹交错。赵偱几乎没吃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借着烛台的光,能看到他脸色的些微变化,神情也比平时要柔和许多。有些人喝了酒,是变得凶悍,比如连翘;有些人喝了酒,是变得口不择言,比如我;而赵偱则是喝多了酒便会露出心底里柔软一面的人。他脸上浮起难得的一丝淡笑,棱角都没有平日里那么生硬了。
  我没什么食欲,餐桌间的谈笑也没有几句是听进去的。现在快过酉时了,陶里和赵彰也一定已经在赵府吃过了晚饭。她怎会这个时候来呢……那时赵怀宁过世,陶里随即就带着赵彰搬出了西京,赵夫人和赵老将军说了不知说多少好话,她都没有肯留下来。如今是回来探望,还是要永永远远地住下去了呢……
  虽然没喝酒,我仍是觉得有些头疼。这两天睡不好,也有些受凉,如此下去恐怕要先将自己折腾出毛病来了。
  我看着赵偱似乎有些不对劲,便替他挡掉了最后一杯酒。筵席散了,娘亲说天色都如此晚了,不如就在府里住一晚。赵偱应声说好,我跳出来反对却被立刻驳回。
  我原先住的屋子娘亲一直给我留着,谁也没去过。我估摸着推门进去肯定满是灰尘味,哪里晓得我娘亲分明是预谋已久想要留我下来,里面绝对是刚刚才打扫过,特意要留人住的。
  我洗漱一番,又去柜子里翻了件以前的衣服换了。回来之后瞥见赵偱闭目蹙眉地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床上拎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捏着毯子的手刚刚松开,便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用我意想不到的怨妇口吻低声道:“连永,我胃疼。”
  真是太可怜了,我都要哭了,少年你这副凄楚的样子为什么让人反而想要蹂躏你呢我心理太阴暗了还是你太有受虐潜质了
  谁叫你不吃饭只喝酒,活该。这小子现在浑身酒气,一脚踹开!
  但事实还是证明,秀才遇到兵是很吃亏的,尽管我觉得今天晚上意识不清醒的赵偱长了一张欠虐的小脸,但实际上到头来被虐的还是可怜的秀才我自己。
  他另一只手压在我腰间,导致我站也站不直。僵持了一会儿,我看他闭了闭眼,忽然松开了扣在我腕间的那一只手,抬手压上了我的脖子。
  诶诶诶,虽然上次我喝醉了曾经对你想入非非图谋不轨,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快就报复我对吧
  再者说了我又不是暖手炉,你胃疼也不能这样随手抓个人就抱啊!
  我推推他:“你松松手,我去给你拿只暖手炉。”
  他跟没听到一样反而更用力,结果我一下子没站稳就这么跌在他身上了。这姿势太不舒服了,我试图挪开他的手站起来,他却丝毫不肯松手。我抬眼看看他,他仍是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良久忽然道:“连永,我说过……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瞒着我。”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我怎么瞒得过您的法眼,你松松手,松松手成么”他今天晚上太嚣张了,得治治。
  如我所愿,他缓缓松开手,我迅速爬起来喘了个气,又弯下腰揉了揉快要抽筋的腿:“今晚上这账先记着,改日再跟你算。我去给你搞碗解酒汤来,你先去床上睡会儿。”
  我拍了拍中衣上的褶子,穿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各房的灯都还亮着,伙房里的师傅在昏昧的灯台下洗碗碟。那师傅瞥了我两眼,同一旁的小厮道:“去盛一碗解酒汤来。”
  他嘀咕着我早上忽悠他,说先前不知道我是温府的人,还说了些不该说的云云。我从小厮手里接过漆盘,同那师傅笑道:“我明天走的时候打算带一小罐子腌菜,还得劳烦师傅呢。”
  夜色是真深了,我一阵犯困,忍着打哈欠的欲望一路走到了卧房门口。赵偱侧躺在床上,卷着被子捂着胃,眉头依然紧蹙。
  我将漆盘搁在一旁,坐在椅子上,打开碗盖,将调羹放进碗里,打算喊他起来喝。然赵偱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既然如此便只好作罢,我搁下碗打算睡觉,然他睡在里侧,我就勉为其难只能睡外侧了。起身去柜子里拖了另一床被子出来,我打了个哈欠在外侧躺下。这刚躺下,发觉灯还没有灭,又起身去灭灯。我重新躺下,黑暗中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我揽了过去。
  “你不想见陶里。”他的嗓音在这黢黑夜里显得尤其低哑,好似并不尖锐,却直往人心里戳。
  我沉默了一会儿,习惯了这周遭酒气之后,反问回去:“我爹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不理我,搭在我脖颈间的那只手慢慢往上移,半晌,忽然头发一松,全散了开来。良久他慢慢道:“为何不愿见她呢……你又并不欠她什么。”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这混杂着酒味的冰冷空气,像是直接撞进了心里。我闭闭眼:“我困了,想睡了,你也快睡罢,省得明早起来头疼。”
  “事情过去这样久,恐怕也只有你心心念念一直不肯忘。年少时的事,的确是珍贵的回忆,但……”他忽然停了停,“若一直摆在面前,你就到不了远方。”
  我还记得那年他抱着小小的赵彰,带着陶里在西京深秋灯会上的情景。那天我窝在一间很不起眼的铺子里,吃了很多很多的芝麻圆子,一直吃到胃痛。很多事是不会有结果的,你不抱希望便不会被伤害,我厌恶十六岁死心眼的自己。
  赵偱的呼吸绵长又和缓,他跟着我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理了理我的散发,抵着我的额头轻声道:“你是找不到理由吗”
  找不到放下的理由我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我与陶里不是先后的问题,而是谁更合适的问题。六岁的我不会明白,年长我十岁的赵怀宁怎么可能等我到十六岁。可后来依旧坚持,那便是愚蠢了。
  赵偱干燥温暖的手最后落到了我的下颌,他微抬了抬我的下巴,用几不可闻的温软声音慢慢说道:“你都不知道,自己从未被喜欢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来也快过生日了,顺带着也快到年底了,最近开始各种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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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所谓至交上 ...
  被人喜欢是一门学问。有人天生便讨喜,不需耗费一星半点努力;也有人恰恰相反,做足了努力,却一样得不到旁人的认可。
  赵偱这句话得不到任何旁证。何况就算没有男女情爱里的喜欢与被喜欢,至少还有亲人珍惜我的存在。
  我叹出一口气:“今天我困了,不在意你喝多了的口不择言,还是睡罢。”
  搭在我下巴上的手慢慢松开,他一言不发,反倒是将两床被子分开,末了还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同他之间的冷场,追溯到第一次,还是新婚之夜。我们都需要酒这种形而上的东西掩饰自己的理智,其实心知肚明,都是装糊涂而已。
  赵偱这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我知道他胃痛,但就是不想起来安慰他,或是大半夜发疯去满街找大夫。他是个军人,忍过更大的苦痛,并不会被区区胃痛打败。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更,我掀开被子披衣起床,站起来的时候心跳快得整个人都在飘。赵偱闭目还在睡,我点亮了灯台,见被窝有些动静,便俯身问他觉得怎样。
  我想我们俩都病了。
  我梳了头发理了衣服,打算去伙房给他端一碗热粥。昨晚上搁在小案上的醒酒汤已经凉透,我揉了揉太阳穴,推门走了出去。
  以前我娘亲说过,夫妻之间需要费心经营,彼此都必须有所付出。再轰轰烈烈的情爱,回归到每一个生活细节里,都有可能会被摧毁,更不必说我同赵偱之间毫无感情基础甚至存有芥蒂了。
  天一点点亮起来,风还是冷的。看样子我们即将迎来的这一天并不会出太阳,兴许还会有雨。走廊里有人放轻了脚步来来去去,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活。我去伙房盛了一碗粥,出来的时候突然撞见连翘。连翘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看着我,扬了扬嘴角道:“你这到底是真心地想要贤妻良母了呢还是在自家府里做做样子”
  “这么大清早地出现在伙房让人颇为怀疑你的动机。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夜。”她瞥了一眼我手里端着的漆盘,“算了,我这会儿不耽搁你时间,你赶紧先去送粥。”
  她这模样有些奇怪,我估摸着是遇到了什么事,但现下即便问了,估计这丫头也是不会说的。我空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肩,便往卧房去了。
  进门时看到赵偱坐在床沿弯着身子,似乎胃还是不舒服。我搁下漆盘,递了杯热水过去。他抬头看了看我,默不做声地接过了杯子。
  “粥我放在这里趁热吃了。我今天有事要先回国子监,你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便告假在这儿歇上半天,若是还能坚持,便早些走罢。”我背过身,顿了顿又道,“晚上兴许我不回赵府,不必等我了。”
  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偏过头看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窗,低头走了出去。
  这一路放空脑子,倒也算得上舒心。到了国子监晨课才刚刚开始,我在教舍外面站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孙正林从走廊那头快步走了过来。
  他指了指手里的书:“我去给西斋送个东西,你先去广业堂坐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我回过神,觉得去广业堂反而不自在,便索性在原地等他。过道里凉飕飕的,我背对着移门站着,看着对面一堵墙发了会儿呆。猛地听到移门推开的声音,我一回头,看到成徽出现在门口,他淡淡问道:“有事吗”
  “没有没有,我随便转转,你进去上课吧。”我瞥了一眼屋子里面,孩子们都在埋头写什么东西,很是认真的模样。成徽上课素来不苟言笑,小崽子们太苦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神色因为太过平淡显得清冷,让人很是慎得慌。
  我正不晓得怎么打破这尴尬,孙正林从西斋教舍蹦跶出来了。我松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连忙道:“我有事先走,你们聊哈。”
  我刚走到过道尽头,孙正林已跟了上来。
  “跟你说个事,女学那边我舅舅帮你打过招呼了,过两天估计你就会收到消息了。”
  我倏地止住步子:“我说你怎么不经我同意就一声不响地托关系呢”
  他瞥我一眼:“你得了吧,在家闲得住的温连永就不是温连永了。要去的话早点去,还能抢个好桌子。”
  我有些气闷,话虽这样说,但是
  “走了,帮你收拾东西。”
  他对成徽升职的事只字不提,我有些疑惑。莫非那件事只是随口说说于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随口问道:“成徽那件事怎么样了”
  孙正林放下手里的东西,沉默了会儿,又继续埋头收拾东西:“事情是定下来了,我就等着他何时开个口告知我们。”
  我斜睨他一眼,低声道:“你现在够闷啊,耐心变好了,不错。”
  孙正林看看我道:“这样来看吧,你要离开国子监,不同他说;他呢,也快走了,也不同你说,你们俩之间是肯定有什么问题的。当然了,你要是觉得我是蠢货,两边不讨好那就算了。”
  我将最后一摞书塞进箱子里,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能有什么问题除了以后不能天天见面,大家还是朋友嘛。再者说了,即便再好的朋友也不全是毫无保留,有点自己的心思也无可厚非。”
  孙正林干笑两声:“我说你这是给自己找托辞还是替成徽找的头次见你这么”他停停,接着说道:“宽容。”
  我没空理他,去收拾抽屉里的小杂物。我眯眼瞧了瞧角落里装药膏的小瓷瓶,孙正林忽道:“你同赵家那小子怎么样了最近没吵说起来你要是真去了女学估摸着会很不方便,赵府离女学学堂的实在是太远了。”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要去女学了”
  “诶,你最近脾气真是不好,我又招你了”孙正林瘪瘪嘴,接过我递去的零碎物件,往箱子里摆,他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赵崇宁的祭日快到了!难怪你这么反常!”
  “喂!”我刚想示意他小声些,便看得成徽已到了门口。
  一身青灰的他坐在轮椅里一点生机也没有,他不进来,只安安静静地停在了外面。外面的天色忽然阴沉下来,看样子离下雨不远了。秋风卷着他的衣角翻了个小边,一片枯叶稳稳落在了他的膝盖上。
  孙正林蹲在地上整理箱子,没有瞧见他。他看了一眼站在桌子后面整理抽屉的我,冷着声音慢慢道:“连永,走之前一起吃个饭罢。”
  孙正林探出个头去,惊道:“什么你请她吃饭不请我”
  成徽微微垂了垂眼睫,似乎当对面这两个发愣的人不存在一般,浅声道:“抱歉,正林。”
  一三所谓至交下 ...
  孙正林瞪着我,指了指成徽道:“他说请你吃不请我吃,没听错么……”
  “一顿饭而已你至于么改日我有空了请你。”我敛敛神色,将抽屉里最后一件东西放进箱子里,对孙正林道:“箱子我先搁你这儿,过几天我找人来搬走。”
  他站起来斜了一眼成徽,轻飘飘道:“你们好吃好喝去吧……我孤家寡人默默上课去了。”
  待孙正林走了,成徽依旧不动声色,好像等着我在问他一般。偏偏我今天不想开口,平日里说了太多话实在是觉得倦了。
  我将箱子盖合上,直接坐在了箱子上,和他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外面的风急了一些。
  成徽终于开口道:“你先去睡会罢。”
  我一时噎住,怎么也没想到他说这句啊!我闭目稳了稳神,回道:“没事我还扛得住,你有什么话先说,为你的钱袋子考虑我们就省略吃饭这个步骤好了。”
  可他竟然固执起来,抿了抿唇道:“先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喊你。”
  但事实上我觉得很久没睡这种飘的感觉挺好的,一不留神就满脑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唯独心跳太快了些,让人觉得有些发虚。
  我想他兴许有事要先忙,索性遂了他的愿,起身到广业堂后面的休息室去了。
  这时广业堂人少,还能睡一两个时辰。屋外有风,我蜷在小榻上闭眼打算眯瞪会儿,但睡得并不好,不断有声音往耳朵里灌,脑袋里全是浆糊。又不知过了多久,西斋的斋谕进来送了杯茶给我,我起来喝掉又问了下时辰,觉得还早便又躺下睡了会儿。
  这一觉倒睡得挺沉,醒来时已到了下午。我很久没吃东西,肚子咕咕叫,便忽然想起赵偱来。也不知我家少年有没有告假歇在家里,我坐在榻沿听了一会儿风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人。
  我吓一跳,立刻灌了一杯冷茶压惊。
  成徽浅声问道:“身体好些了么想吃些什么”
  我抬手压了压眉骨,轻咳了一声:“随意。”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自己便先出去了。
  我望着门口的帘子有片刻的愣怔,然随即又站了起来,跟着他往外头走。出了过道,雨点忽然落下来,我又折回去取了一把伞,扶着他的轮椅背,问他要去哪儿。
  他偏过头回我道:“去国子监西边那间酒肆罢。”
  那间酒肆我不常去,因为格调实在与我勤俭节约的本质太不相符了,何况我平日里并不怎么喝酒。令我想不明白的是,成徽这种清心寡欲的人怎会突然要去酒肆这种地方
  酒肆里的人不多,大约是还未到时辰。然刚坐下来一会儿,便看得外面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天气微冷,我要了一碗羊肉汤,稍稍喝了些酒。
  成徽好几次欲言又止,我看着周围不断多起来的人道:“你看我们吃完了占着座位也不好,外头还下雨呢,你有什么话快说,我还打算趁早去连翘那里呢。”
  他轻叹道:“听说……陶里和赵彰回西京了。”
  消息挺灵通。我敷衍着应了一声,从餐碟里找了块点心吃。
  他依旧语气淡漠:“所以这两天,你都不打算回赵府了么”
  我闷着头继续吃点心,他说得委实是大实话,我最近的确打算离赵府远一点。
  “连永。”
  “恩”原来没有孙正林那厮,我同成徽之间也只能陷入这样尴尬的沉默。
  他似乎叹了一声,皱眉轻抿了一口酒:“你有没有想过,你放不下赵怀宁,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喜欢他。”
  这块烤鱼里头好像有硬刺,我仰头灌了一口酒,想将它咽下去。
  “那时候你总说自己只是毫无指望地想对他好,即便没有结果也无所谓。可等一个人那么多年,又怎会甘心放弃曾经那么努力的自己。可惜,他于你而言,却只是年少时候的一段尴尬回忆,就如同卡在喉咙口的鱼刺,进退两难。”
  我又试图咽了一次,一阵疼。这鱼骨头要是长得显眼点,就不会这么容易发生卡喉咙的事了。
  我皱皱眉,听得他继续道:“你在乎且舍不得丢弃的,并不是赵怀宁这个人,你只是舍不得以前的自己,舍不得自己付出的那些努力。”他将旁边的一罐子醋推过来:“你不甘心而已。”
  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便迫不及待纷纷跳出来提醒我曾记的自己多么愚蠢,如今的我又如何执迷不悟。回忆没有错,我亦没有整日将其挂在嘴边缅怀悼念。你要我忘掉,不可能。你不想听,我可以绝口不提。谁会忍心将年少时候的自己丢掉呢那些小小心思与情愫,于我而言,也只有那时候自己才会有。
  我给自己灌了一口醋,又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将鱼刺咽了下去。
  我“啊”了几声,低头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好不容易破费一次,出来就说这些未免太铺张了。”
  我又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无谓道:“朋友一场,分别之前还要瞒着对方委实有点没意思。我被国子监赶出去,是觉得丢脸,故而没有想好怎么开口。而你是高升,迟迟不开口是怕我们心里不舒服孙正林和我虽然气度都大不到哪儿去,可也犯不着为这件事嫉妒你。”我停了停:“既然都要离开国子监了,那就各走各的罢。你年轻博学,会前途无量。我呢,去女学瞧瞧那地方适不适合我待。我要说的话就到这里,反正都在西京,以后总还会再见,大家还是朋友。”
  羊肉似乎吃多了,胃里更难受。我忍了忍,将泛上来的酸水硬是咽了下去。真是……太恶心了。
  成徽抿着唇不说话。我便当饭局到此结束,刚站起来,却听得他道:“连永,你不觉得难过么”
  “有什么好难过的,哦对了,我三姨娘前两天被花架子砸了,我挺难过的。”我压了压唇角,“我爹估摸着以后再不准在府里搭花架子了,我是为这个难过。也不知道……”
  “连永。”音量有所提高,恩,此人心情不好。
  别喊我名字成么公共场合孤男寡女更容易被人误会。再者说了你坐轮椅,别人还以为我抛弃你欺负你呢。我瞥了一眼椅子旁搁着的伞,吸了口气笑道:“我妹家离这儿不远,我就先走了,你回去的时候悠着点。”
  反正他行动不便,我就算走出去,他也追不上来。
  就听得后面的人喊了几声,我满耳朵便只剩下雨声了。这场夜雨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赵府院子里的芙蓉花估计要全被打皱了。巷子里没有人,廊檐下有雨飘进来,我打了个寒颤。
  我抱肩走在天棚底下,地上的积水很快便浸湿了鞋子。左肩膀也被飘进来的雨淋得湿透,借着昏昧的灯光,我瞥了一眼左肩,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
  虽然很快便没了天棚的遮蔽,但却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湿冷,即便淋着雨,也并不觉得特别冷。我很早前便想过,有那么一天,不论是孙正林还是成徽,都会成为偶尔寒暄的旧友。要维持人与人之间一成不变的关系委实艰难,不如顺其自然。
  成徽说的并没有错,我的确是太在乎自己的努力了。觉得回报不对等,还是会有不甘心。也有这样的一瞬,我突然想不起来赵怀宁的模样。
  留着等年老的时候再回忆罢,路还这样长。
  我的左肩一直在发抖,心尖儿一直揪着一样,都快喘不过气了。深夜里的瓢泼大雨,打在身上让人浑身都疼。我走着走着便觉得自己走不动了,想着不知方向的未来,心底里的迷茫与慌张又涌了出来。逃避对解决问题来说毫无建树,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回赵府。若是陶里要一直住下去,我就要学着每天坦然面对她和赵彰。
  我靠在墙角发抖,从未觉得连翘家离这里如此远。不知过了多久,这漫天的雨似乎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我在墙角坐下来,等着雨停。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手脚都冷得有些麻木。
  我抱膝蜷着,在这满世界的雨声里,觉得心都被雨点打得皱起来了。
  一双军靴踩着雨水快步走过来,我盯着那双靴子看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我家少年肃着脸撑伞站着,动也不动。他看着我,抿紧了唇。
  我往后又缩了一些。他俯身将我从地上拖起来,扯着我湿淋淋的衣服冷冰冰道:“你的确是活该。”
  我冷得说不了话,胡乱伸手抹了抹脸,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一只纸老虎。平日里英明的光辉形象就此毁灭,少年以后肯定要越发肆无忌惮了。
  他的叹息声在这雨声中却分外清晰,我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拉入了怀中。
  “虽然活该,但以后别做这种蠢事了。”
  一四腹背受敌 ...
  少年的胸膛很温暖,我却浑身发抖。突如其来的暖意反而让人起鸡皮疙瘩,我艰难地将手收回至胸前,试图哈上几口气,让它暖和些。
  赵偱放开我,将我的手包进掌心里捂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伸手揽过我的左肩,撑着伞的那只手往左移了移:“回家。”
  我很应景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摸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委实太狼狈了。赵偱瞥了我一眼,冷冷清清道:“等过了生辰都廿一了,这么大的人雨天在外面乱跑合适吗”
  我下一个喷嚏硬生生地就被忍回去了。真可怕,语气比以前最严厉的景博士还要凶恶。
  我横着脖子,很是争气地反驳回去:“自作孽地空着肚子喝醉了还胃疼说胡话,夫君觉得合适吗”
  他微妙地抿了抿唇,忽然停住步子看了我一眼。眼角下压,很明显的不满表情。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掩耳盗铃了。于是我果断偏开头,看着另一边,继续往前走。
  等到了府里,雨下得更大,走廊里全是积水,空气里透着清湿的冷意,让人浑身哆嗦。廊檐下的灯笼都是暗着的,赵偱一声不响地将我送回卧房又出去了。我便翻了件旧衣服胡乱裹在身上,打了个寒颤之后想着赵偱怎么会没事去国子监那一片瞎转悠。
  发了会儿呆,刚觉得湿衣服被我捂热了,便有人敲门送热水进来。我扒着门框探出头去瞄了瞄,空荡荡的走廊里除了不断刮进来的雨,连个人影都没有,书房也是黑的,没有点灯。
  待小厮出去,我便窝到浴桶里迅速洗完澡,爬出来换身衣服,便钻进被子里擦头发。烛台上的火苗一跳一跳的,仿佛随时都会灭掉。也不晓得我家少年去哪儿了,按着他的性子理应要好好说教一番才肯罢休,今日倒出奇地寡言了。
  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跟着成徽出门时在门口瞥见了李子,难不成是李子告诉我家少年的又或者少年听说我晚上不回来,所以特意去国子监等我对此种自作多情的想法嘲笑一番之后,我果断包好头发躺下来睡觉。
  周遭安安静静。我侧过身,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床里侧,闭上了眼。
  醒来时有些头痛,嗓子也疼得厉害。我干咳了两声,听着外头的雨声,瞧了一眼窗子。黑黢黢的,天还没亮。左右没事做,我也怕出去了之后撞上个谁,便想着睡一天算了。抱着这样想法的我重新躺回去,还没睡着,便听得开门的声音。
  我决定装死,紧闭着眼一动不动。本以为赵偱会喊我起床,哪料到他径自在我身侧躺了下来。鄙人一时反应无能,差点露陷。僵持了一会儿,我装作无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滚进了床里侧。
  我摸不清现下到底什么时辰,要是半夜就搞笑了。罢了,我继续睡,管他呢。
  而后睡得迷迷糊糊,我无意中翻个身,觉得旁边很暖和,便鬼使神差地伸了手。然,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我猛地缩回手又滚回里侧了。赵偱拍了拍我的肩,淡声道:“起来,去吃些东西再回来睡。”
  我沉默了会儿,深以为装死这招已被少年识破,便背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告假……”
  “夫人若感了风寒,过给童子科的孩子们便不好了。”他微妙地停了停,“在家歇着罢。有时候,改变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立刻翻过身,看了看他,眯眼道:“人说女子心比海深,为什么我觉得你在女子的路上越走越远且有不归的趋势呢。大丈夫就要心胸……”心胸什么来着“哦不,光明磊落。”
  严肃少年突然靠过来,沉默了片刻之后,说:“是夫人自己想瞒着,为夫成全你而已。”
  我斜瞥他一眼,闻到他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雨水味道,很是清冷。我没好气地爬起来,这厮还真当我是笑话了。好青年就要直面挫折,哪儿摔了哪儿站起来。滚去女学好好奋斗,青年我又是一名好讲书。
  我点了灯穿外袍,赵偱在后头道:“天冷了,穿厚些罢。”
  我倏地停住系腰带的手,觉得此话没错,便溜到后面去柜子里翻衣服穿。换衣服的当口,我皱皱眉,又不想出去了。陶里素来是个勤快的主儿,和赵老夫人一样爱早起,要是撞见了……
  那我说什么呢!
  系好腰带,我对着镜子伸出两只手指搭在嘴角,往上推了推。却忽听到赵偱轻咳了一声,他幽幽留了一句“强颜欢笑更不讨喜”便要往外走。
  我套好鞋子连忙跟了出去,单独撞见陶里更了不得。快到正厅时,他忽然停住转过身。我被他突然板起来的脸吓到,连忙收住步子往后退了一步。
  “言多必失。”他抿起嘴角,低眉又看了我一眼,“别又口不择言。”
  赵师尊你好,赵师尊的教诲鄙人谨记在心。拍着胸脯保证过后,尊敬的赵老师终于放心让我进屋了。然我硬着头皮进去之后,猛地一抬头,却只看到赵老夫人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早茶。
  我眨眨眼,请了个安,确定陶里不在之后,很是放心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老夫人道:“连永的脸色怎么这样差近来身子不好么”
  我刚张口,少年便抢答道:“许是受了些风寒,过阵子便好了,母亲不必忧心。”
  我在心底啧啧暗赞了几声,抢答得不错,说得好像他自己生病了一样。我不露齿地对着赵夫人笑了笑,然后听她道:“吃些东西便去休息罢。”
  陶里是相当重礼仪的人,她不来定是有体面的理由,且不会在别人用餐中途突然过来,于是我放心地低头吃早饭。
  这一顿毫无压力的早饭顺利吃完,我恭恭敬敬告退,刚出门便对赵偱咧开一个笑道:“鄙人的保证一向可靠,你看我一句话都没多说。”
  赵偱微微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道:“夫人是想要糖吃么”
  我干咳一声,回想起方才说话的语气,的确太像邀功的小孩子了。我清了清嗓子,抬抬头,很是淡定地转过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到了走廊拐角,我连忙拍拍脸,最近说话越来越不过脑子,定是发热烧糊涂了。
  我嘀嘀咕咕地猛地抬了头,却着实愣住了。陶里不急不忙地往这边走过来,小小的赵彰则跟在后头试图揪她的衣角。
  这突如其来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遇见让我有些发憷,我懵了懵,忙支吾道:“嫂子好。”
  陶里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雨渐渐停了,我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这样的沉默让人憋闷,我也没想好托辞怎么开溜。僵持了一小会儿,赵彰忽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嘟囔道:“娘亲,阿彰饿了。”
  太久没见,赵彰已长大不少。他眉目长得更像陶里,倒显得太过秀气。
  陶里则完全是一副严母的样子,一言不发,神情寡淡而冷郁。赵彰的小小身子微微缩了缩,似乎有些怕她。我抿了抿唇,蹲下来同赵彰道:“阿彰,我是婶娘,想吃什么”
  他瞅了瞅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抿着,马上又缩到陶里身后去了。
  这样深深的戒备,忽然让人觉得一阵不忍。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终生都是空等,也希望赵怀宁活得长久。
  陶里依旧不开口,只偏头看了他一眼,小赵彰便跟着她走了。
  我站起来,用手指撑起两边嘴角,努力地笑了笑,方打算回房,便听得熟悉的声音在后头喊住了我。
  “哎呀呀,连永啊,你起得好早啊!”
  不用动脑子都是知道是孙正林那只二货。我转过身,扬起两边嘴角道:“是啊,今儿太阳打西边出。”
  “不要这么快就透露你的本质嘛!”他看了一眼后头,过来小声道,“我刚瞧见赵怀宁他夫人和孩子了……你还好吧”
  “下次如果你要表达关心的话,请付诸实际行动,比如可以送……”
  他不含糊地打断了我:“这不今天放旬假,一大早就想着给你送箱子来了。我交给府里的下人了,你过会儿回房应当就能瞧见了。”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他扬眉笑道:“还有个东西我也一道带过来了,本想着过两天等你生辰再拿给你,不过估计届时赵偱那小子会嫉妒你有大礼,我就今天给你拿过来了。”他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了个锦盒出来:“瞧瞧。”
  盒子做得挺美,里头的文书也新鲜。不出所料,的确是调令。
  “我没费什么事,主要还是我舅舅帮你说了些好话。他说连永这孩子挺可怜的……”
  孙尚书同我那在工部的爹亲交情一般,且统共也就只见过我三两面,犯不着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托关系。
  我可怜我哪里可怜了
  孙正林好不容易将同情之辞说到穷尽,然后口风一转,说道:“这样呢你不必觉得丢脸了,反正是迁调,品级也未变,你就当换个地方上课罢,女学生指不定还要好教一些呢。”
  我细细看着文书,点点头。
  “不过”他摸摸下巴,皱眉道,“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这个女学的监丞吧,是邹敏的同窗。”
  我继续等。孙二货意味深长道出一个名字:“冷蓉。”
  我迅速地将此名字在脑海里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很是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白痴啊,冷蓉就是冷表姐啊!”孙二货迫不及待地给出了答案。
  噢……大赵偱三岁的那个冷表姐,她不是在庆城呢么怎么回西京了……
  孙正林没好气地瞥我一眼:“我也是才知道的,你悠着点。她若是和邹敏交情甚好,你就真的要当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监丞是掌管校规的,七品。比教导主任高级……你们懂得。
  一五刺 ...
  邹敏这个人,在一部分人心中,是个典型的负面教材;然在另一群人眼里,她却又是不折不扣的典范。荣耀总与诋毁如影相随,邹敏沉迷于庙堂之上的权力游戏,这一切毁誉,在她心里,怕也是冷暖自知的事。
  她们那年出了不少人才,也就是那一年,朝堂里多了几位女吏的身影。至于冷表姐那样的,应当是志不在此才会去地方做官。要是回到当年,理应也是个人物。只不过她们在国子监停留的时间太短,我都没有机会说上话。
  联想到那些八卦传闻,她与赵偱之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追溯起来,那时她应该还在庆城,都不知道西京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又是一个青梅竹马两厢情愿的故事。
  难道此次冷蓉是为了赵偱回来的我正想问问冷蓉是何时到的西京,孙正林便打了个哈欠,道:“不行我太困了,我得回去补眠,我先走了,你记得去女学报到。我说真的,早点去可以抢张好桌子……”
  孙正林走后我脑子倒清醒得很,按着冷表姐和赵偱的交情,过两天赵偱二十一岁生辰,她来也是正常的。到时候我滚回国舅府难不成还真的和赵偱一起过生辰
  我属虎,赵偱也属虎,虎虎相遇必有一伤。那就果断地让少年受伤去吧,咱不能继续自虐下去了。再者说了,女学到底还是离国舅府近,我就打着养病的旗号滚回去,反正赵老夫人也从不在乎我在哪个旮旯里过日子。
  少年你爱怎样怎样吧,鄙人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回房收拾了行李,趁着秋雨初歇,我挎着包袱悄悄溜出了赵府。我这辈子是与贤良淑德足不出户无缘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五十步和一百步无本质差别,还不如活得像以前的那个温连永呢。
  娘亲见我提着包袱回去,一脸鄙夷道:“你这种不懂得自我反省与自我修正的人,被轰出来也算正常。但你好歹嫁出去了,回娘家算个什么事。”
  我坐下喝口水,可怜道:“身为亲娘看到闺女病成这样,竟然连句同情的话都没有……”我抬手抹了抹眼睛:“人说……”
  “停。”我英明神武的娘亲果断阻止了我的煽情表达,“你脑子里什么小心思我不知道无非是陶里和赵彰回了赵府,你不知如何自处,为了省事索性自己搬出来。可她要一直住下去怎么办你一辈子不回去了那好,收了和离书赶紧同人离了,爱做什么做什么。”
  “那您可想偏了。一来呢,我这次回来是养病;二来呢,我生辰也快到了,在家过个生辰怎么了这最后呢,你闺女虽然被国子监踢出来了,但马上又要去女学了。赵府离女学太远了,不靠谱。”
  我娘亲看了我两眼,似乎懒得和我说话,末了撂下一句:“连翘昨天住家里了,也不出门,不知怎么了,你去瞧瞧她。”
  这不像连翘的性子呢。我扬扬眉,提了包袱走出去。连翘的房间就在我卧房隔壁,她那屋采光很好,碰上好天气固然很是舒服,这种潮湿天气反倒更让人觉得冷。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见我进去了,一声不响地继续翻书。
  这种沉默寡言,恬淡闲适的回应太不正常了。我挪了只绣墩过来坐下,咂咂嘴道:“你肯定有问题,快点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连翘慢悠悠翻了一页书,斜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
  我一定是进来的方式不对,不然凭我这么好的记忆力怎么可能忘掉什么大爆料呢。
  连翘忽然皱了皱眉,指了指窗户。我转头看了一眼,问:“要开窗”虽说我好像感了风寒,但你也没必要这么怕我过给你呀。
  她捂着嘴低头沉默了会儿,我又重新坐回来,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靠之你不会真怀了罢”
  连翘很是淡然地回了一声“是”。
  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吓着我了,前阵子她说月事没来我还以为她开玩笑来着!我指指她:“你不准骗我,你说正经的对吧”
  她又重新拿过书,懒懒道:“是你自己当玩笑话,我又没骗过你。”
  靠之,我果真太后知后觉了吗那我英明神武的娘亲就更加迟钝了。不对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我坐下来小声道:“以前看你挺拎得清的,怎么、怎么就……”
  她继续翻书:“怎么就脑子糊涂做出这等蠢事”
  接得不错,我又问:“是哪个我认得吗千万不要告诉我说是成徽哦,我会……”
  “不是。”她立刻打断了我,“你不认得。”
  “为什么不直接嫁过去还了结母上大人一桩心事呢。难道是那男人已经有妻室了,你不愿意做小的”按照连翘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的。
  她悠闲地继续翻书:“今天娶我进门,指不定明天又纳了新人,何必自寻烦恼。”
  “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太可怕了,你要正视这个问题,比如说”我瞬间词穷,眨了眨眼继续道,“你先告诉我他肯不肯娶你吧,或者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知母上大人。”
  连翘收了书,很是从容地看着我道:“现下这些不重要。只要母上大人肯点个头,我立刻收拾东西滚去江南。缺心眼姐姐,你必须帮这个忙。”
  我倒吸一口气。
  事实上连翘和我母亲根本没有什么能够谈拢的事情,两个人在对人世的认识上差了十万八千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理解对方。让连翘住出去已经是底线了,她这会儿有了身孕还想只身一人去江南,恐怕是不能遂她的愿了。
  真烦。
  我站起来,看了她一眼,叹气道:“你先好好歇着,母亲那儿我试试看。”
  屋外走廊里的积水渐渐干了,阴沉的天空像一块灰纱笼在头顶,憋闷又冷到心里。路过上房时,我顿了顿,但没想好怎么开口,便又折回屋里去了。我回屋算了算日子,又将迁调文书拿出来瞧了一眼,决定在廿一生辰前去报到。
  连翘这事儿得好好考虑考虑,女学那里也不能耽搁。最近御林军忙着各种整顿,我家少年肯定也没闲空,指不定要常常值宿。陶里和赵彰那事暂且先搁着,等我被逼无奈要回赵府了再作考虑。我将近来这一堆破事稍微理了理,总不能自乱了阵脚毫无作为罢。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女学,连翘懒懒散散在伙房里吃东西。见我过去了,她端着餐碟就飘回屋里去了。怀了身孕胃口还这么好,太没有天理了,我娘亲还说她当年怀我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呢!
  我拿了块糕便出去了,外头仍旧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看样子又不会出太阳。赵偱昨天晚上肯定又因为值宿没回赵府,又或者单纯习惯了我不住在府里。
  我吸了吸鼻子,缩手低头往女学走。这天冷得太快了,简直适应无能。也不知女学有没有地方给讲书住。若是有地儿住,等天气再冷一些我就住女学里得了。
  好不容易到了女学,里头冷冷清清的,但门禁比国子监还要严格,一个老太太上下左右瞧了我几番,然后接过我的迁调文书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肯让我进去。
  也不知是不是季节的关系,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委实让人心里发毛。国子监的走廊都是封闭的,比这儿能看到满地秋叶的走廊温暖多了。我沿路问扫地的佣工,这才找到了女学司业的屋子。
  我轻敲了敲门,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外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我忽然听到门内的动静,连忙抬头看。门开了一半,映入视野的是一名脸庞瘦削的女子,穿着所谓官服,神情同这外头的风景一般,有一股肃杀气。
  七品。
  不是司业。
  我不落痕迹地眯了眯眼,噢……监丞大人。
  冷蓉瞥了一眼我握在手里的迁调文书,不冷不热道:“进来罢。”
  屋内并无其他人,更是看不到司业大人的影子。早听闻女学司业将由朝中的文官兼任,但到现在也无任何消息。若是司业大人不常在女学里头,那还不是监丞一人说了算在不知道冷表姐到底是凶恶还是和善的前提下,我十分谦虚且恭敬地将文书递了过去。
  她不开口让我坐,拿过文书瞧了许久,也不知道她到底能瞧出些什么。良久,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们在国子监的时候有广业堂,地方宽敞讲书也多。我们这里小一些,就在隔壁。有什么要问的么”
  “国子监的规矩是先到者先选桌子,不知道……”
  她嘴角微向上扬了扬:“女学有女学的规矩,不要将国子监那一套带过来。”看着在笑,但还是冷。
  “没有什么事,那我便走了。”对于冷表姐这种不好相处的人,少说话多做事便好了。
  我刚要转身,忽听得冷表姐轻笑道:“你心中念着赵怀宁,接到和离书不是应该开心么”
  我敛了敛神。要说背地里放暗箭那也算了,若这和离书是你送的你还非得告诉我,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挑衅了。
  我笑了笑:“冷监丞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连永只有八品,而且还是从八品,你们懂得……
  今天orientation结束~外加明天过大寿~~咩哈哈咩哈哈~瓦滚去腐败鸟~!
  一六少年你就是欠! ...
  想来也是,她与赵偱通信多年,对彼此的字迹大概熟悉到了境界,想模仿赵偱笔迹写一份和离书倒是轻而易举的事。
  按理说这么知根知底的婚姻还是很好的,跟老夫老妻似的,都不需要磨合。
  但是冷蓉挂着一张无谓的笑脸,坐在椅子里不动声色。她这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想揍她好么为何觉得我家少年就是一只待宰的小羊羔呢,太可怜了。这种骗人的坏姐姐最会占少年便宜了,少年啊你可千万不能被假象蒙蔽了双眼,小羊羔被大灰狼吃掉这种悲剧还是很催人泪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对冷表姐笑了笑道:“监丞大人理应公私分明,既然还在这女学里,那最好是只谈公事。至于私事,等下了学,自然有的是时间探讨。”
  “女学生们大约要再过两日才陆续到,隔壁屋子里积了些书,还烦劳温讲书去理一理。”她说得不急不忙,甚至还带着笑。
  当老子是软柿子你也太小看我了。
  “讲书的职责范围里好似并没有这条……今日只是过来报到,既然学生都未到,那我也就先告辞了。”
  她笑笑:“我方才说过,国子监的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女学初办,规矩都还在定,温讲书反驳得并无依据。”
  ……所以这就是个盲区难怪冷表姐如此嚣张,如今女学基本都是她说了算。我叹口气,极不情愿地往隔壁屋子去了。
  刚推开门,一阵灰尘味道就扑面而来。里头哪是有些书,分明是堆满了书,人走进去都嫌挤得慌。我今天这么早来就是找虐的。待了会儿,被灰尘呛得都快喘不过气,我便赶紧出来咳了咳。
  她这分明是整我,我要真按着她说的做,就成白痴了。我关上门,在走廊里溜达了一圈,除了几个扫地的佣工,就只有空屋子了。看样子我的确太积极,来得太早了些。冷表姐这种人,她要是第一次整你就得逞,以后第二次第三次会来得更频繁。反正我的调令是吏部出的,她一个区区七品监丞,也不能将我怎样。
  除非她在朝中有大靠山。
  我大概思量一番,私以为她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便打算早些回去了。
  但女学的门禁真不是吹的,那守门老太太凶神恶煞的样子委实吓着我了。她就是不让我从门口走,我又不好欺负老者,便只好悻悻滚回去了。想来当年还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我和孙正林常常爬围墙,虽然有那么好几年没爬了,但应当也不会生疏到哪里去。
  我四下望了望,搬好了垫脚石,非常顺利以及稳当地爬上了墙。我坐在围墙上头看了看四周,真是许久没呼吸过这么好的空气了。视野不错,通往皇城的官道就在眼前,一览无余。
  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没错,少年骑着马正往这个方向走呢!我又揉了揉,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影之后,一个慌神,连忙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但事实证明,年纪大了最好不要盲目挑战高难度动作。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骨头真疼呀……等我缓过劲爬起来时,马蹄声渐近。我一愣,不要啊,千万不要遇见赵偱那个小崽子啊,肯定会被嘲笑的。
  我颓着脸龇牙咧嘴地迅速往前走,但马蹄声还是无情地越来越近了。最近少年真的是阴魂不散啊哭泣,怎么总是越狼狈越容易遇上他呢身为出生时间还要早他两刻钟的姐姐,我深深觉得太丢人现眼了。
  左手边恰好有个小巷子,我连忙挪进去,紧贴着墙壁竭力想伪装成墙体的一部分……但事实证明少年的确是瞎子,他甚至都没有往里头瞥一眼。我只感觉到微微一阵风灌进巷子里,他便策马过去了。
  后来我听得马蹄声渐缓,然后一声轻嘶。难道少年勒了缰绳要回头我刚探出去的头又猛地缩回来,积极地想着对策。但我显然多虑了,赵偱他下了马,同女学的门禁老太太说了些话,便进去了。
  我是看着他进去的,马留在门外,孤独地踢着地上的泥。
  想来,赵偱应当是很早前就知道冷表姐到西京的事了。而冷表姐近来一直住在女学这边,也不知他常不常来。我站在官道上东看看西看看,这条路少年每天都要走,半路停下来说个话什么的还是挺方便的。
  门禁老太太似乎对赵偱挺好,不像对我,凶恶得像是要剁了才解恨。
  哎哟,人家团圆说情话关你毛毛事呢。我瞧了一眼那匹被主人暂时抛弃的骏马,抿着嘴回去了。
  我打了个哈欠,想着明天都廿一生辰了,虽然有好东西吃,但又无情地老一岁,委实令人神伤。
  男人越老行情越好,咱是反着来。真是令人莫名神伤。
  也不知在外头晃荡了多久,我回到国舅府已过了晌午饭的时间。去伙房弄了一碗饭,就着酸萝卜吃掉,心满意足之后去连翘房里找她。
  连翘坐在桌子前写东西,模样专注认真。这孩子太敬业了,怎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写这些。瞧见我进来,她将手头一句话写完,这才不慌不忙搁下笔问我干什么。
  “……”我被她问得词穷,想想又反应过来,“我担心你啊!所以一进家门就来看你了。”
  “明明先去的伙房。”她抿抿唇,低下头继续写东西,一边又道,“你好歹注意注意自己的形象,别弄得跟几天没吃过饭一样,自己照镜子去。”
  我抬手一摸,果然留了一颗米粒……这不对啊,话题的中心不是我应该是她啊。
  “你说你现在怎么还有闲心搞这个呢你都不着急啊,我都替你急死了。”
  她抬眼道:“那我做什么哭天抢地你先示范我看看。”
  “……”我很是气馁地往绣墩上一坐,看着她道,“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母亲那儿我尽量挑个好机会去帮你说,你也别怪我不积极,我实在没想好怎么说呢。不过,为了我未来的亲侄女我也会努力的。”
  尴尬地安静了一会儿,我瞥了一眼她肚子:“诶你说要万一是个男孩儿呢,以后就涉及到分家产或者……”
  连翘对我此等发散思维嗤之以鼻,她轻嗤过后又开始埋头写东西了。我不好继续叨扰她,便只好闷闷走了。
  心情不好,真是太差了,想找人揍一顿。可惜国舅府离孙正林家太远了,而且今天旬假结束了,他也回去上课了。原先的生活平衡悉数被打破,我除了深深的不适应就只能抑郁了。
  我抱了一盒子糕点坐在亭子里吹冷风,府里的小佣工悻悻瞧了我一眼,估计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扫完地就默默走了。
  我并不怎么饿,但不停地往嘴里塞点心让人心中很是爽快,吃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我便伸个懒腰挪出了亭子。
  路过正房时忽然想进去探探老太太的口风,便鬼使神差地开了门。我刚将脑袋探进去,便看得一熟悉的身影背对我坐在老太太对面。刚打算退出去,我娘亲的声音便响起来:“开了门不进来,你躲什么呢”
  我瘪瘪嘴,进了屋将门关好。坐在我娘亲对面的赵偱,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嘴欠地幽幽道:“据闻御林军最近忙得很,你倒是有闲空哦。”
  赵偱的脸色不大好,看上去十分疲倦。他哑着嗓子回道:“告了一天假。”
  老太太在对面悠闲地喝着茶,忽然瞥了我一眼道:“你收拾行李回去罢。”
  “不去。”我瞥了赵偱一眼,又对我娘道,“我要在家里过生辰,您把我赶回赵府我就得给旁人添麻烦了。再说了我脑袋疼胃疼胳膊疼腿疼,不想挪动,我先去睡了。”
  我说完就走,赵偱连忙跟出来。有些事当着我娘亲的面说反而不好,我也懒得说。沿着过道走了一小段,我倏地停住步子,仰头道:“没事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反正我在这儿也过得挺好的。我过两天要去女学给人上课,国舅府离得近一些,我也省得多走路。”
  他微皱了皱眉,低哑道:“连永,回去罢。”
  回去你个头啊,我方才解释得不够清楚吗我偏过头看看右边花坛里的老桂树,耐着性子道:“前阵子我在连翘那儿住了一个月,你也没说什么。所以呢,就当作是以前,各过各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啦,提前祝你生辰愉快,我明天不能同你一起过了,记得让府里的厨子做一碗长寿面。”
  他脸色愈发不好,皱眉哑声道:“昨日早上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呢”
  我浅笑笑,将语气放到最温和的状态,耐心解释道:“哎呀你小小年纪怎么总想这么多呢我都说没什么了,我现在同昨天早上没什么不同啊,就是有些困,想去睡会儿。反正你也不吃晚饭,所以呢,也就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去吧,省得天黑了更冷。”
  这孩子好像是有点生病了,不过姐姐相信你很顽强的,千万不要被小病小痛打败哦。
  作者有话要说:ps.........
  其实少年是看似闷骚的腹黑
  但是连永就只是单纯的闷骚
  所以比起虐人段数和阴险程度来的话……连永介只小老虎肯定是吃亏滴命……
  最近日更……求评求虎摸。。。。。。。
  一七忍 ...
  赵偱的眼色渐渐黯了下去,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我在秋天傍晚的冷风里哈了一口气,看着渐晚的天色,忽然觉得冷表姐于我,就像我之于陶里一样。但幸而我并不是缺了赵偱不可,他于我而言,也远远没有其他一些事那么重要。陶里不一样,她早已将一切交付给赵怀宁,且舍不得将他分给任何人。
  沉默了一会儿,我笑了笑,转身往卧房的方向走。少年并没有跟上来,许是想明白了。
  那时我忘了一件事,以至于多少年后我都觉得自己真是缺心眼,比起虐人来,我的段数远不如另一只老虎。
  夜里因为胃痛醒来过好几次,再模模糊糊醒来时天已大亮。院子里下了霜,我站在走廊里伸了个懒腰,便看得连翘迎面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个眼生的小厮。
  我眯眯眼,看着她走近了又停下。那小厮捧着一个看上去还有些分量的木盒子站在一旁,连翘道:“成徽送你的寿礼,天刚亮就到了,自己看看罢。”
  我从小厮手里接过来抱回屋里,连翘亦跟着我进了屋。打开长长的锦盒,是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七弦琴,漆色古穆,通体的流水断纹也很是漂亮。连翘眯眼看了会儿,浅弯了嘴角道:“成徽如今出手倒是越来越大方了,这把琴很有年头,不过送给你倒有些糟蹋了。”
  我试了试音,又将琴重新装了回去,我合上锦盒盖子同连翘道:“其实吧,重礼一般都是要还的,不还一辈子都感觉欠着,不舒服。所以我还是退了吧。”
  “他不差钱。”连翘弯了弯唇角,“重点不是礼重,而是你心虚。说说看吧,和成徽都能闹翻的话,我就真看不起你了。”
  我端过手边一盏冷茶,偏过头道:“自顾不暇的人还管闲事才叫不正常。闹翻了怎可能还送寿礼,别想多了。”
  连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我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忽然幽幽道:“今天你大寿,我手头没什么好送的,不过有件事想同你说说。上回你先走了之后,姐夫在国舅府留到什么时候走的知道吗”
  赵偱晚上的时候不是去国子监那儿接我回去了么他什么时候回去与我有何干系。
  连翘瞥我一眼,不急不忙道:“那天他胃痛,母亲见他面色不好,便让周医官过来给他瞧了瞧。后来母亲又与他说了许多,希望他能包容你。是不是很用心良苦很令人潸然可是他后来去哪儿你又知道么”
  “回皇城”
  连翘轻嗤一声:“传闻这个东西,你不能听听就算了。你装作不知道冷表姐的事,要么你太阴险,要么就是你压根不打算面对这件事。不过鉴于我对你这十几年的观察来看,前面一种可能基本和你无缘了。关于你家夫君去见别的女人且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情况,未来的故事走向基本上都是悲惨收场,你看着办吧。”
  “所以你是说赵偱那天去了冷表姐那儿”我反应了一下,“你窝在家里怎会知道”
  小孩子不学好,故意来挑拨离间。亏得我英明神武反应敏捷……
  “缺心眼的人都自以为聪明,你改天逮着李子了,去问问他,那天赵偱跟谁在一块儿。”连翘迅速瞥我一眼,“本来都不打算管你了,看在你大寿的份上我才提醒你一句。好了,下午带你出去吃些新奇菜式算是给你祝寿。”
  写惯了戏本子的人都敏感,跟咱不是一路人。少年去见坏姐姐是他吃亏,对我真没所谓。
  我打个哈欠继续滚回床上睡觉,装着琴的锦盒安安静静摆在地上,我忍不住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背对着它闭了眼。
  下午时被连翘吵醒,她站在我的柜子前找了半天,最后叹道:“真的是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算了”她扒拉出一件衣服来扔给我:“这件先混着罢。”
  在连翘的监督下我迅速换好衣服梳好头,将自己打理齐整后同她一道出了府。
  我坐在马车里还很是担忧地问她这么颠簸要不要紧,谁料她很是鄙夷地瞧我一眼道:“没怀过就别跟着瞎咋呼。”
  作为一个零经验并且谦虚的人,我果断闭了嘴,挪进角落里睡觉。
  往日里我若是倒头就睡,定会被连翘嘲笑。可今天她却什么都没说,难道怀了身孕竟然转性子了
  我纳闷会儿便睡着了。到了目的地,连翘拍了拍我:“起来了。”
  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跟着她下了马车。怎么瞧着这地儿这么熟悉呢,我再揉揉眼睛,靠之……这不是赵府吗!
  “你坑我!”
  连翘一把拽过我,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让我见识见识姓冷的是个什么角色。”
  为了她肚子里那一只考虑,我又不敢动她,刚想好好劝她一句,却猛地瞥见了站在门口的赵偱。我迅速扭过头装作没见到这一只,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夸张的叫声:“哎呀连永今年你换地方过寿了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于是这沉闷的气氛由于孙正林的及时出现变得分外诡异,我转过身对这位损友干笑笑,“你鼻子够灵的啊。”
  孙正林挠了挠脑袋,想明白我在损他之后,瞥了一眼门口的赵偱,忍着挥拳的冲动,二傻着笑道:“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赵偱不急不忙地走过来,同连翘和孙正林寒暄了几句,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连翘拽过我的手跟着赵偱往府里走,一边走着还凑过来低声道:“看样子姐夫身体不好嘛,你有表现机会哦。”
  孙正林在一旁“什么什么”地问,连翘又不理他。典型的想凑热闹被人泼冷水。
  唯有赵偱默不作声地坦然往前走,仿佛我们三个人压根不存在。
  跟着他进了主厅,我一眼便瞥见了坐在陶里对面的冷蓉。她不抬头,慢悠悠地抿她的茶。陶里亦是一丝笑意也无,神色寡淡地翻着手边的书。赵夫人见我们进来了,便温声道:“都坐罢。”
  我假装没注意到冷表姐,等坐下来,方惊讶道:“呀,冷监丞怎会在这里”
  冷蓉微妙地扬了扬唇角,转瞬又微笑着看了一眼赵偱,道:“没有同她提过么”
  赵偱坐下来方要开口,老夫人已不慌不忙道:“说起来连永也得称上一声表姐罢。”
  我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笑了笑道:“冷监丞与赵府还有这一重渊源,那可真是缘分。”
  席间寒暄了一阵,颇有些尴尬。孙正林忽道:“哎呀,你们只顾着说话,这何时才能吃上两位寿星的寿面呐”
  老夫人忙吩咐人布席,我空空的胃也总算有东西进去搅拌了。赵偱坐在我对面,陶里在我右边,连翘在我左手边,我只顾闷头吃东西,赵偱则敷衍着少许吃了一些。
  临吃寿面前,忽有小厮送了食盒进来。冷蓉接过食盒,里头分开摆了一些点心,她浅笑道:“想来姑母也许久没有尝过庆城的点心了,早上便做了些带过来。”
  赵夫人淡笑笑,接过她递过去的小餐碟。说实话点心很精致,倒有些像江南那边的式样。我方淡淡瞥了一眼,她已分了一碟子递过来。几块点心搁在白瓷碟上,很是貌美。我道了声“冷监丞客气了”便将餐碟搁在一旁。
  她又递了一个碟子给孙正林,孙正林拿起点心就不客气地吃了一口,由衷赞叹一声好吃,随后他的碟子里就被风卷残云了。
  冷蓉看着我搁在一旁的碟子,笑了笑道:“怎么不吃呢”
  我抿抿唇,拿了一块点心往嘴里塞。咬第一口没事,咬到馅儿的时候我的舌头就彻底傻了。好吃你妹啊!这馅儿里面得掺了多少辣椒末啊!
  我看着咬了两口的点心,再看一眼正在慢慢品尝的赵夫人,咬咬牙又啃了一口。
  小儿女的整人把戏啊,真是太讨厌了。这冷表姐看着好像挺聪明,怎么老用这种低级别的整人手段呢更愚蠢的是我每次都中招!表示不能原谅我自己。
  冷蓉看着我诡异的脸色问道:“不好吃么”
  我扯了个笑,好不容易将这只点心吞下去了,回道:“挺好的,挺好的。”
  冷蓉浅笑笑,看着我碟子里另一只点心道:“那是庆城最有名的红莲酥,不尝尝倒可惜了。”
  我猛喝了几口茶,旁边的连翘笑着回过去:“我姐姐最腻的就是甜点心,红莲酥虽好,却也不见得人人都爱吃。冷监丞这一番好意我姐姐定是心领了,至于这点心,就留给姐夫吃罢。”
  于是我就看着赵偱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探过身,端过我面前的白瓷碟,面不改色不急不忙地,将余下的点心一块一块地吃掉了。
  气氛一阵沉闷,冷蓉的脸色有些微变。我听见右手边的陶里轻咳了一声,同赵夫人道:“小叔似乎有些不适,那还是早些上寿面罢。”
  她轻轻巧巧解了局,连翘碰了碰我胳膊肘,示意我递一杯茶过去。他今天嗓子完全是哑的,这下又吃了这么多辣椒粉……太可怜了。不过纯属活该,我表示不同情。
  等吃完寿面,该散的也都散了,送孙正林走的时候,他摇摇头道:“你太倒霉了,碰上的这都是什么事。我送连翘回去,你今天一定要留在赵府,好好把握机会,顺便敲诈个大寿礼什么的,懂没”
  连翘跟着他走了,我便一个人默默地往回走。这天气真冷啊,将人冻得一丝睡意都没有。我刚要往卧房走,便看得冷蓉出现在拐角的走廊里,我立时定住,她不打算走了吗
  昏昧灯光下她的笑容特别欠抽:“姑母说,女学住着也不方便,便让我搬了过来。”
  一八戏与路 ...
  耍些小花招也罢了,如今住进来又想要怎样本打算采取敌进我退政策,但目前看来并无可行性,连翘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我今天晚上估摸着真得住赵府了。
  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又道:“我家府里晚上经常有小蛇在走廊上乱爬,别踩着了,杀生不好。”
  说完我刚要走,后面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晚上的请不要这样吓人好吗我转过头去,看到少年紧抿着唇看着我。
  少年嗓子坏了,定是说不了话,委实太可怜了。我转过身,假装安慰地张开双臂抱了抱他,冷风往袖子里直灌,抱住他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发抖,努力地偏过头咳了咳哑声道:“这样冷是要一直耗在外面么”
  我恬不知耻地回道:“哎呀你抱抱我不就不冷了嘛”说罢我将手缩回来,等着少年张开双臂,结果他一动不动,好吧我知道你家意中人就在拐角那儿,还真怕别人误会啊
  我重新站好,摇头道:“旁人早觉得我俩有什么了,装清白很徒劳的。”说罢我回头看看,拐角处空空荡荡,冷蓉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伸了个大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少年啊,姐姐去睡觉了。”
  由是睡了近乎一天,真正躺到床上却也不觉得困了。赵偱的确是不舒服,背对着我躺在外侧好好睡着,却时不时地咳上一阵子。前天还觉得是我自己感了风寒,结果这会儿他自己倒中招了。
  我伸过手去探他的额头,恩,的确有些发热。刚要下诊断结论,赵偱忽地翻过身,皱眉问道:“做什么”
  我酝酿良久的诊断词就这样生生咽回去了。少年脸上这一副厌恶情绪委实太糟糕了……到底哪里来的……
  估计我也是脑子搭错筋,遂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就是嫌冷么,你额头挺烫的哈。”说罢我又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恩,手感不错……
  赵偱一把搭住我的手腕,仍是哑着嗓子道:“手放回被子里就不冷了。”
  至于这么小心眼吗摸一下又不会失身。
  “那你把灯吹了成么,有光线我睡不着。”
  赵偱支起身,将案桌上的灯吹灭了,又回来重新躺好。他刚将被子拉至胸前,我立刻伸手搭了上去,太暖和了……有现成的暖手炉不用实在对不起我这冷手冷脚。我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他的中衣夹领里面,一不小心占了人家一点便宜。
  我解释道:“反正你发热嘛,你看我手这么冷,就当帮你降降温好了。”
  赵偱偏过头又咳了一阵子,声音越来越哑了:“我受了风寒,怕过给你。”
  “怕过给我还睡这间屋子,你住出去不就好了嘛……西厢三间客房不够你住哦对了,冷表姐住了一间……那你不还有两间么”
  他闷了一会儿,忽然掀开被子起身。一阵凉风灌进被窝里,我打了个哆嗦。
  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我一定是脑子坏了……哦不,其实我也发热了。
  赵偱走到柜子前又抱了一床被子走回来,黑暗中他的身影看着特别可怕,脸上一团黑,什么表情也窥不见。
  他探过身,将原先的两床被子全部裹在我身上,自己又在外侧铺好,哑声道:“晚上别踹被子,着凉了没人照顾你。”说罢便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留了个背影给我。
  我琢磨了一会儿这句“着凉了没人照顾你”,顿时深感孤家寡人太可悲了,在哀叹中我捂上耳朵便也睡了。我睡得很浅,半夜时听到赵偱的低咳声,便越发睡不着。好不容易撑到了五更天,赵偱起身去点了案桌上的烛台,我支起身卷着被子坐起来,瞧了一眼外头,仍旧是黑黢黢的。
  这天越冷,天光越短。这会儿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辰,我问他病了怎么不告假。赵偱低头整理军装,淡声回道:“今天陛下要来校场。”
  许是还没睡明白,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难过。我“哦”了一声,重新钻进被窝里。他脸上都没什么血色,同我受重伤那段时日一样,看上去整个人都毫无精神。他整理完毕,骨节分明冷得发白的手搭上了床头案桌上的冰冷铁盔。他顿了顿,问道:“你还睡么”
  我翻个身,背对着他道:“当然,你咳了一晚上,我都没睡着。”
  呼吸声像是忽然停了停,冷硬军装碰到床沿的声音传进耳窝,一双手搭在我头上停了一会儿,赵偱哑声叹道:“那就好好睡罢。”
  我气血不大好,月事也不像连翘那般规律,来的时候肚子疼得厉害,到了冬天常常睡一整晚手脚都是冷的。赵偱走的时候熄了烛台,屋子里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我翻个身,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探进了他先前睡的被窝里。
  还有余温,比起我冰冷的被窝来说暖和多了。我将手搁在里头捂了一会儿,又收回来。如果不立即睡进去,余温便会逐渐散掉,最后那个被窝也就彻底冷了。
  我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床帐走神,想起我最后一次见赵怀宁的情形。得知他要去西疆时,我刚给童子科的孩子们讲完课。那时我匆匆赶过去打算送句吉利话,然迎接我的却是因骑兵队伍路过而扬起来的漫天灰尘,灰朦朦的天色里我遥遥看了他一眼,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人的背影很微妙的,有许多人,你不需看脸,就能在万千背影里一眼找到他,其余剩下的那些人,他们的背影才是一样的。
  很久之后我仍旧梦到那个背影,和冰冷冷的盔甲以及灰朦朦的尘土混在一起。赵偱和他一样,从出生伊始就没有了选择,世袭将军并不好做,这是一条没得选的路,从一开始就得这样,一路走下去,谁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
  我想若是有一天,我要送赵偱出征的话,一定不能只留一个干枯的背影。
  成徽以前说我不仅有严重的悲观主义倾向,还有特别强烈的表演欲望,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仍旧一句也不提,站在戏台上依依呀呀唱得无比欢喜。他那时就说:“别人其实都将你当成跳梁小丑,你却乐在其中,不觉得悲哀么”
  每每听过之后我总要难过一会儿,然后沉默大半天,第二天早上起来,戏台生活又重新开始,乐此不疲。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是要按着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的。
  我只睡了一会儿,便起来了。熹微的晨光里有些许暖意,不是那种阴沉沉的天气可真好,还能出去多晒一晒太阳。去伙房吃了些热粥,刚出来便撞上赵彰,小孩子抱着一个小坛子拼命往前跑,一不留神就撞进我怀里。
  他往后退了两小步,将怀里的坛子抱得更紧了。我蹲下来,摸摸他脑袋问道:“跑这么急做什么呢”
  他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似乎是抱着的坛子有些重,他看上去有些吃力。我刚要帮他拿,他却猛地警觉起来,往后又退了一步。我方要开口,便听得淡淡传来一声:“阿彰,别耽误了婶娘出门。”
  赵彰又抿了抿小嘴,忽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婶娘帮我收着好么”我将坛子接过来,摸摸他脑袋道:“婶娘先走了,阿彰以后可不能在走廊里乱跑哦。”
  他点点头,站回了陶里身边。我起身朝陶里微微颔首,便抱着坛子往内屋走。我低下头嗅了嗅,有淡淡的酒气。揭开盖子瞧了一眼,里头装满了酒枣。
  赵彰这孩子又是从哪儿听闻赵怀宁喜欢吃酒枣的呢特意弄了一坛子并且还瞒着陶里,是打算……
  我蓦地停住步子,赵怀宁的忌辰近了。我偏头看了一眼微微发红的天际,想着这与我又有何干系呢,一个人从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前路就走不下去了吗
  我将坛子放回屋内刚打算出门,却好死不死的碰上也打算出门的冷蓉。我没打算同她说话,便走自己的。结果冷蓉却叫住了我:“今日司业大人过来,不一道去么”
  我狠狠咬了咬下唇,转过身又只好跟她一路走。
  鄙人活了二十一年,说实话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小心眼的女人,耍不上路子的小招数不觉得很愚蠢吗虽然鄙人很不幸地中了你几次弱智损招,但那也只能表明鄙人为人忠厚老实……
  好吧我收起这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解释,刚想清空脑袋换一换思路,冷蓉就淡淡瞥了我一眼,慢悠悠道:“说起来,这位司业大人对于温讲书而言应当也不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节看大家留言说想看少年爆发。。但是少年同学身体不好就放过他吧……还没到他爆发的时候
  介个闷骚受是不会这么快爆发的。。。
  一九差别 ...
  这种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话语一般都别有用心。我敷衍着应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司业大人只要不是邹敏就都无所谓,若是邹敏和这位冷表姐联合起来挤兑我,那我就真的可以滚蛋了。但根据我多年的从业经验来看,邹敏如今位居三品高位,不可能兼任这种从四品下的职位。所以我大可将心放回胸膛……继续稳稳地跳吧亲爱的。
  但我这个美好的愿想很快就破灭了,女学门口停着的那辆闪瞎我双眼的邹府马车真的是太让人绝望了。
  她家的马车太具有个人特色了,想不认出来都困难。我看看那装饰,再看看那颜色,真心想一头撞死在上面算了。
  估计我表情太绝望了,冷表姐很诡秘地挑了挑眉,唇角上扬颇有些嘲笑我的意思。我拖着绝望的躯体走进女学里头,再沿着过道一路走到了司业大人门口。
  冷蓉轻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声轻咳,冷蓉便推开了门。她斜过身子瞥了一眼愣在外面的我:“温讲书不进来么”
  我猛吸一口冷气,给自己鼓了鼓气,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我没抬头,假装我瞎了吧瞎了吧。
  一句语气随意的话直直窜进耳朵里:“成徽,你与温讲书共事多年,又是同窗,交情理应不错,你身为司业可不要护短。”
  邹敏说得不急不忙,我却像被猛浇了一盆冷水。我蓦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邹敏握着一卷书站在成徽的椅子旁边,眼角带笑地正看着我。而成徽脸上,却什么情绪也捕捉不到。
  太淡了,一直都是这样。他从不让我们知道他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或是在想什么……而我和孙正林在他眼里就如同白纸一样简单明晰。如此严重的信息不对等,想必才是同窗友情最大的杀手。
  我微微抿了抿唇,等着他们发话。良久,成徽开口回道:“只是同僚间的交情罢了。”
  邹敏意味不明地干笑了笑,随即又对成徽道:“今天陛下要去校场,我也得趁早先过去了。”她顿了顿,又微笑道:“女学初建,一切都不容易,辛苦你了。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你罢。”
  随后她又与冷蓉稍稍寒暄了几句,便径自走了。
  屋子里瞬时冷了下来,冷蓉道:“其余四位讲书大约要到下午方能到西京,已替她们安排好了住处。女学生的名册以及课业的安排也都定下来了,都在左手边的抽屉里。若是有缺漏之处,还望成司业不吝指出。”
  女学的气氛堪比国子监的东斋,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觉得气闷,鄙人未察觉到任何能让人舒心的地方。
  成徽慢慢道:“方才看见隔壁的屋子堆满了书,是不打算做其他用途了么”
  冷蓉回道:“本打算作为讲书办公的屋子,但如今缺人手整理,因此讲书们兴许要再等一阵子。女学生们三天后才陆续到,因此现在整理也是来得及的。”
  成徽从抽屉里拿了册子,慢慢翻着,似乎漫不经心般问道:“温讲书近来不忙罢”
  声音熟悉,语气平淡。好似以前在广业堂的时候,他问我“连永,最近不忙么”的样子。我敛敛神:“还行吧。”
  他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那就劳烦你了。”
  什么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整理书库这件破事又落到我头上了!他这是要做什么帮着冷蓉整我我颇有些接受无能,于是回道:“虽不是很忙,但我仍是有几件棘手的事要做,能不能缓一缓”
  冷蓉轻咳了一声,我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成徽道:“讲书们无处办公,你觉得能缓吗”他语速放得很慢,倒显出我方才的急躁来。
  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笑过。可说他有变化,却又没有。为人处世的姿态还是那个样子,与人说话也一如既往地温吞和缓。但是人心不同了,我们各自的位置也不似从前,外围的变化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发远。以前觉得成徽是最不在意功名利禄的人,如今他却是爬得最稳最快的一个。也对,一个富商家的嫡子,怎可能视名利如粪土。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我闷声不回,听得他道:“你最后将书目拿给我就可以了。”
  我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回道:“好,但我想借几个佣工帮忙。”
  他头也不抬,继续翻名册,回说:“你随意。”
  我前脚刚出门,冷蓉便跟了出来。她抬手遮了遮眼,说:“这天气可真好呢,你说是么温讲书”
  我瞥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就走了。大早上的找了两个佣工,抱了一本空册子和砚台毛笔就埋进书堆里了。整理出来的书全部装进箱子里运走,站着写了一整天的书目,到快天黑的时候我坐下来揉了揉肚子,空空的,就像我脑子一样。看着女学的佣工将最后一箱子书运走,我关上门,将写满书目的册子塞进了怀里。
  天色渐晚,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刚打算走,却瞥见司业屋子里还亮着灯。想着书册放在我这里兴许又要出什么篓子,与其夜长梦多,还不如先交过去。我敲敲门,成徽应了一声,我便走了进去。
  我也懒得说废话,直接将书目交过去便打算回府了。成徽将桌上的食盒推给我,道了一声:“辛苦了。”
  这又算什么我可要不起这等犒赏。我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便推门走了出去。想想我最近真是小心眼了,怎么什么事都看着如此不顺心。
  我抬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在渐渐冷下去的傍晚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今天冷蓉走得那么早,兴许早就回到赵府了。我觉得太累,不想走那么远的路,便打算回国舅府,顺便看看连翘。
  没走多一会儿,一袭红衣突然从眼前晃过。我眯了眯眼,忽然看到红衣少年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掉头瞧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温讲书,你如何在这里”
  不错嘛,这才几天就长进这么许多。可造之材。
  我摇了摇头,索性也停下来,站在原地看了看他:“没事,我就瞎转悠。”
  “天黑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他翻身下马,朝我走了两步,“我顺路、送你回去罢。”
  我往后缩了一下,结果这个番邦少年太执着太热情了,非得送我一程。最后我坐在后头揪着他的外袍心惊胆战地体会了一下……坐在马上的感觉。
  我最讨厌骑马了!好好的书生骑什么马!
  李子大笑了笑,扭头对后面的我道:“温讲书你、怕什么嘛怕掉下去的话,你……抱着就好啦。”
  谁要抱你!斜眼看。
  走了一段,天色算是彻底黑下去了,揪着李子外袍的手冻得都快要麻木了。忽然听得他道:“温讲书,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你这个人了。”
  “哈”风有些大,我听得模模糊糊,“你早就听说我过怎么可能嘛,套近乎也不是这么个来法啊。”我打个哈欠,估摸着他也没听明白,便作罢。
  到了赵府我才猛然惊觉我忘记和他说我其实是想去国舅府的了,硬着头皮下了马,问他要不要找赵偱喝杯茶什么的,结果李子摆摆手道不必了。
  累了一天,方才又颠簸了一路,骨头都要散架了。我挪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里,灯也懒得点,摸到床沿就打算爬上去。
  一阵低咳声传来,我一惊,低头看到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呀,你这么早就睡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结果他也不理我,咳完又没声儿了。我自己也累得慌,连衣服都懒得换便爬进床里侧睡觉。
  冷表姐不是很在意你的吗怎么你病了就一脸漠不关心了诶,我想想又觉得他可怜,躺了会儿便支起身,探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本想说一两句关心人的话,结果一开口就发现话不对头了:“病了不去看大夫,你以为窝在府里睡觉能睡好吗你们那儿没军医吗”
  半晌,他哑着嗓子低声道:“连永,我刚回来。”
  “装可怜没用的,我也累得要死,没空照顾你。”估摸着是白天太憋闷了,我又开始口不择言,“自己在这儿活受罪又没人可怜你,站出去广而告之一下,马上就有人来抢着照顾你了,你信不信”
  我闷气又钻回被子里,他咳了两声搭住我的肩道:“你去换身衣服再睡罢。”说罢又偏过头咳了咳。
  “换衣服换衣服,换你妹啊!我还想洗澡呢,没力气!我想睡觉拜托你别咳嗽了!”
  气氛沉闷了片刻,他又咳了起来。我平复了一下方才乱骂人的不好情绪,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算了,我去睡客房,你自个儿小心。”
  我刚下了床,一只手便死死地抓住了我。少年叹息道:“连永,府里有客。”
  府里有客所以我们分开睡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我苦笑了笑,蹲下来将他的手重新塞回被窝里,缓声道:“没事的,夫妻间没有不吵架的,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你先睡罢。”
  作者有话要说:
  攻受属性一览无余……
  好吧我大姨妈来了肚纸疼,我滚了……晚些时候一起回复留言,泪流飘……
  二零虚实 ...
  我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去柜子里拿了干净的换洗衣裳,又去伙房要了一些热水,找个房间简单洗了个澡。套上衣服走出来时,巨大的温差让人一下子就醒了。夜阑阒静,人也能重新变得心平气和,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闷头回了卧房。
  许是太不舒服了,赵偱的呼吸声很重,咳嗽时也尽量压着声音。我安安静静睡在床里侧,想了许多事。后来不记得是几时睡去,待我醒来时天色已微亮,赵偱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外侧。我探了探他额头,并没有见好。
  我刚张口便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哑了。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打进来,我悄悄起身穿外衫。我低头看了看投在地上的光,恍恍惚惚觉得像是假的。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来,我走过去开了门,冷蓉端着漆盘站在外面。
  她抿唇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漆盘递了过来:“看来温讲书没有为人妻的觉悟,去煎一碗药又不会耗费太多精力,怎么就懒得做呢。”
  揭开碗盖,是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个局外人都考虑得比我周全,可真是叫人难堪。
  “我进去不方便,你喂他喝了罢。”冷表姐淡淡说完,又道,“之后早些到女学,今天还有事要忙。”
  我不吱声,接过药便关了门。赵偱已然醒了,脸色很是苍白。我扶他坐起来,拿过调羹先喝了一口药,将药碗递给他。他什么也没有问,接过药碗便喝了下去。
  我将空碗放回漆盘,低头道:“你好好休息一天,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这些天,对不住了。”声音依旧沙哑,倒有些像久病不愈的样子。
  “没事的。”碗盖合上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个早晨里异常明晰,我抬头笑了笑,“身体好起来才是最紧要的事。”
  临走前去老夫人那儿打完招呼路过伙房,恰好看到小厨子在倒药渣子,我走过去瞧了瞧,问这药是冷表姐带回来的吗结果小厨子回我说是少爷自己带回来的。
  我翻了翻药渣子,只认得山栀子与大黄,索性也不去翻了,叮嘱了几句便离了府。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发热咳嗽的确像是受了风寒,可看上去也太严重了些。
  我一路走一路想,到了女学时才发觉其余四位讲书都到了。一眼看过去,觉得都不是好相处的人,一个个都是严肃板正的模样,一丝和善的笑意都没有。
  成徽看着我不言声,良久问了一句:“你觉得来这么晚合适吗”
  我没回话,旁边的冷蓉轻咳了一声道:“温讲书过会儿去领衣服罢,别再穿这件国子监的衣服了。”
  这一句话打破了僵局,另外四位讲书却都毫不友善地看了过来。我暗暗吸了口气,便听得冷蓉道:“司业大人还得去谏院罢,女学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即可。”
  话音刚落,便有小仆进屋来。他推着成徽的轮椅刚到门口,我便听得成徽道:“温讲书出来一下。”
  我带上门跟着他往外走,到了女学门口,他摆了摆手,小仆便走得远远的。我想兴许他有话要同我说,便立在一旁等。
  今日的天气没有昨日好,云太多了,便一会儿暖,一会儿冷。
  良久他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选择的路并不合适,有必要中途停下来,换一条路走么”
  我敛了敛神,哑声问道:“因此你耗费精力与冷蓉一起整我”
  他轻叹道:“先前在童子科兴许还能容得你敷衍,如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若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厚,被设计暗算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为人不设防,难免会吃些亏,兴许这条路会害了你。”
  “所以你是在告诉所有人你我已经闹翻,让旁人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你的心腹,或是我会受到格外的照顾”我微抬头望了一眼东南边廊檐下不断晃动的风铃,“你是要我知难而退”
  他仍旧背对着我,声音不急不慢:“连永你要知道,从国子监到女学,这条路并不会顺利。你看看如今在朝为官的女子,哪一个是成了亲的”他叹声道:“赵偱要承受的非议,以及你周围的一切不安定,都对你的婚姻无利,也对温赵两家没有好处。”
  他停了停,又叹道:“明日便请辞罢。”
  请辞并不困难,没有倾注感情的地方,随时都可以离开。这样睁开眼就都会有压力的生活,似乎是同我无缘了。近来越发察觉到自己的无用,好似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总显得多余。人懒惰了便会想,兴许从一开始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挑些喜欢的事做。
  成徽沉默了会儿,像是自语般低声道:“若是你实在为难,去集贤书院亦是一条出路。”
  整日与书为伍,倒省却许多闲言碎语,也不必烦扰与人交际的问题。这条退路的微妙之处在于,不会有太多往上走的空间,因此也不会有太多麻烦与压力,但百无聊赖的生活里总算有事情值得告慰,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这么些年,我也知道成徽是心思缜密的人,但却并不知他想了那么许多。风有些冷,手心里凉凉的,我竭力放空脑子,最后浅问了一句:“你做每件事,都会给自己想好退路么”
  他没有回我,良久才缓缓道:“连永,我希望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希望你过得好。”
  我送他出门,又道:“感谢你考虑那么多,我有自己的选择。”
  西京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长,天光越发短,来不及做几件事便天黑了。忙活了一整天,却与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自己亦觉得别扭。冷表姐仍旧是早早就回去了,我看着时辰还不算晚,便打算去一趟合兰苑。
  连翘的事情我到现在还稀里糊涂,不能这么耗下去。夜灯初上,合兰苑方热闹起来。戏子们在后面的屋子里上妆换衣,我找到同连翘很是熟络的一个女孩子,她一边上妆一边同我说连翘最近还常来这里,并无异常。我又问她可知道连翘近来是否有来往甚密的男人,她却扬眉笑道:“怎可能她认识的男人少之又少,更别说来往甚密了。”
  看来这件事并不如连翘所说的那般你情我愿。她如此自持稳重的一个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她生活圈子中的人我认识的并不多,故而也很难问到什么。出了合兰苑,虽然夜色更浓,却依旧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我觉着饿,便随手买了一块热糕,想着赵偱应当已吃了晚饭睡了,也不知休息一天有没有好些。我有些微微愣神,站在热闹的街市里握着油纸包想一些事。
  忽然一只细瘦的胳膊伸到我面前,她扯住我的衣服硬是不让我走。我偏过头看到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如蚊蚋般细细小小的声音传来:“夫人买些小首饰罢……”
  我低头瞥了一眼她的铺子,暗红色的衬布上零零散散摆了不少小物件,可惜没有我中意的。我啃了一口热腾腾的糕,忽然想到嫁妆盒子里那一对细戒指。好像是很小的时候我娘亲送给我的,但后来因为实在太不起眼便渐渐忘了。我想了想,同她道:“拿一条编好的红细绳子给我罢。”
  她神色里有些许失望,我看她可怜,便又拿了一对小耳坠。
  回到赵府时已经月上中天,我轻手轻脚地进了房。屋子里的灯昏昏昧昧,赵偱睡得正好,呼吸很是平稳。想来休息一日应当要好了许多,我颇为放心地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歇了会儿,又去妆匣子里将那对细戒指找出来,从袖兜里拿出红细绳,取了一只系上。
  我取了一只戴上,对着昏昧的烛光细看了一会儿,发觉虽然它式样单调,却有着岁月熨帖过的细细温感。大约是当年我娘亲嫌弃它过于朴素,才随手丢给我的罢。
  我在梳妆台上趴了一会儿,忽瞥见台面上有些许粉屑。我迟疑了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好奇闻了闻之后觉着有些熟悉,便尝了尝味道。
  我曾经一度与它为伍,直到我痊愈。忽然想要早上翻药渣子时看到的大黄和山栀子,我猛地皱了皱眉。正走神,赵偱忽然坐起来,咳了咳道:“你回来了。”
  我将系上红绳的戒指握进手心里,笑了笑道:“是啊,有些晚了。看你比早上的时候好多了,睡饱了吗”
  赵偱毫无血色的唇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还是哑着声音:“风寒而已,自然是好多了。”
  我挪过去,伸出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恩,烧得没那么厉害了。对了”
  我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眼睛道:“前天你生辰,我忘了送寿礼。不知道现在补给你算不算迟”
  “对不起,我”他低头咳了咳。
  我没打算让他继续说,便抢过话头道:“回礼就下次双倍奉还,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会捞回来的。”
  我摊开手心,扬眉道:“这个礼呢很贵重的,是我祖母的祖母那一辈的东西。但我觉得你一个大男人戴手上太不像样了,所以”
  赵偱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便单手揽过他的后颈,迅速地拿过线头,打了个死结。
  他低头看了看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嘴角浮起一丝淡笑,缓声道:“很好看。”
  我眯眼笑了笑,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就顺势伸进了他的衣领里。
  作者有话要说:集贤书院在历史上的确是有的,这个书院相当于现在的出版社和国家图书馆,属于官方收藏、校勘和整理书籍的机构
  ps:昨天有说连永不好的,有说少年不好的。但我一直认为,两个都将本我埋藏得很深且敏感自尊,非常相像的人,不论是谁先迈出第一步,都是非常谨慎的决定。
  anyay~此文he~~所以请放心哦~~~
  看文快乐。
  冬天了,多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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