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沉默》分卷阅读4

  沈南逸是拿着稿纸下楼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薄似刀刃。他的度数不高,一两百度,很多时候不必戴眼镜。
  但他喜欢将一切都看清,他说魔幻现实已经让人眼前起雾,迷雾模糊了我们的判断力。
  “挣扎无果,就独善其身吧。”
  魏北说。
  那天也是刚结束一场性事,沈南逸听完后愣了很久,难得温存地在他额头轻轻亲吻片刻。
  沈南逸有些话不说完,可魏北懂那些未言之语。
  这种思想交融的情形出现在金主与金丝雀之间,叫人笑不出来。
  拉开座椅,沈南逸将手稿放在魏北面前。红线白底的横格纸,不薄不厚,手感极好。南哥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怀旧,喜欢复古的东西。比如不远万里去英国买古董骨瓷杯,在国外二手市场淘vantage孤品,收购上世纪的留声机,还比如坚持手写小说。
  他喜欢手与纸面刮擦的质感,墨水顺着螺旋状的笔尖淌下,所以也练得一手遒劲好字。
  魏北吃得差不多,会将碗筷收进厨房,再折返餐桌阅读手稿。他不知道沈南逸是否介意稿纸沾上污渍,但这种蠢问题,魏北亦不会问。
  沈南逸的作品好似他的恋人,容不得侵犯。
  魏北很清楚,是恋人,不是情人。
  “女人的权利得不到保护,某些时候某些男人也一样。他糟蹋她时,从不是为了满足欲望,不是为了感官上的快乐。他只是在转移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所以他残暴、狠毒、不择手段。”
  “他们想要结婚,不被允许。他们被生出来前,没人说:这个世界有种种歧视,或许你们的选择将被排挤,被视作病态。他们没有选择是否愿意出生的权利,被动来到这世上,其实有人并不愿降临。”
  “所以他们提前离开。”
  新写章节属于百分之二十的“起承转合”,魏北读完,只合拢稿子收拾整齐。他很少夸奖哪些段落或描写的精彩,更乐意和沈南逸聊点其他的。
  “这本的立意是平权么。”魏北说,“有些话比较敏感,出版审核能过”
  沈南逸抿着牛奶笑了,眼尾折出些皱纹,显得愈发深邃迷人。他单手扣在杯壁上,食指轻轻敲打。
  “我写书不是为了能否过审,评判是看我有没有写自己的真心话。作家应该对自己诚实,这是首要条件。”
  魏北:“但写出来不能让大家看到,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书是写给自己的,有些书是写给市场的。比如”
  沈南逸正打算继续说,客厅门响,是开锁的声音。他便打住了,收起手稿准备上楼。
  “是博欧,你帮他收拾一下。”
  魏北当然知道是谁,甚至在听到开锁声时暗自咬牙。辛博欧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拿到这房子的钥匙。而他当年,是整整五个月。
  于有的人来说,“钥匙”具有象征意义。就像狗撒尿,狮子确认领地。
  魏北没什么资格以男主人自称,可整整三年,说不介意那是假。
  沈南逸上楼,半分钟后,从玄关传来行李箱万向轮滚动的声音。
  “欢迎啊。”
  魏北坐在椅子上转身时,已换上标准笑容。两只眼睛弯得很有技巧,不讨好,也不显虚伪。
  辛博欧提了行李箱,站在客厅往餐厅看。当初说魏北不搬走,就不入住的,是他;如今魏北没有搬走,依然入住的,还是他。辛博欧盯着魏北,没有开口说话。
  可他不说话,那浑身的青春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已足够叫魏北形秽。
  辛博欧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就很耀眼的男孩。有着独属十九岁男生的香气。
  两人一站一坐,二十二岁的魏北也认为自己老了。
  吃年轻饭的,年龄为王。
  魏北知道沈南逸有一万种方式哄情人,他见识过。所以他对辛博欧的妥协并不见外。
  “别这么拘谨,要我带你去房间吗,”魏北笑得有点僵硬了,略微不耐,不太想继续笑下去。
  于是他重新定位自己,给了年轻男孩台阶下。
  “别紧张。”
  “我只是个保姆而已。”
  第三章
  锦官城难得天气放晴,整个冬季呈灰青。午餐后雪停了,云与天白蓝互涂。空气凛冽,似冰柜扑面而来的冷雾。
  街面湿漉漉,黄色双实线格外醒目,魏北拿着一把黑雨伞,连衣帽兜在头上,顺着道路往医院走。
  他离家前告知沈南逸,今晚不会回家做饭,最好记得点外卖。辛博欧插话说想出去吃,城西开了一家以“分子料理”为主打招牌的餐厅。
  沈南逸没搭理魏北,倒是一直盯着辛博欧,笑着说了好。
  那时沈南逸的眼神特不一样,魏北以前从不相信书中描写,什么“眼睛一亮”、“眼里藏了星辰”,觉得庸俗至极。
  如今他信了,亲眼看见时,那种冲击与感觉特别直观。
  身后不断有车辆按喇叭,再呼啸从他侧边经过。速度带起强风,刮得魏北大衣翻飞。他拢紧围巾,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这条路一直走,拐三个弯,是社区医院。
  医院旁边是养老院,魏北的奶奶,住在那里。
  从家到养老院,要走一个半小时。魏北有车,不愿开。沈南逸的车库中,有三辆座驾属于魏北。
  只是相较于开车,走路更适合想事情。魏北不算是善于倾诉之人,有些心事与人说是没用的。自己想通,自己消化,不给谁添麻烦,也不必要给谁讲述他正在遭遇什么。
  不乞求被理解,永远保持不与人说的高傲。
  好比今日,魏北从没想过他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味,回味沈南逸看向辛博欧的眼神。
  他应当很久很久未曾见到沈南逸露出那副表情,纵容的、宠溺的、没理由的喜爱。
  为什么。
  魏北想不通。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处久生厌,为什么人总会不自觉地爱上“新鲜”。为什么沈南逸不再对他这般笑,为什么要喜欢那个“十九岁”的翻版。
  魏北始终有一口气堵在喉头,呼吸困难。他记得当年沈南逸笃定地说:“小北,你是独一无二。”
  那年,他也才十九岁。
  但二十岁生日之后,小北不再是小北,沈南逸就只叫他魏北。
  有些东西改变在一夜之间。可魏北至今想不通为什么。
  走路听歌的习惯,魏北改不掉。耳机里唱到:你那太空舱能够发出金色的光,我废置一方,抬头便会为你守望。
  下个路口就该转弯。
  哪怕他闭着眼,也晓得该走哪条道。两边共有三十八棵黄腊梅,而地上红砖六十八块,衬白雪灰地,清幽好看。
  魏北转着手中黑雨伞,今日天气好,或许奶奶的状态不错。其实换做两年前,他很怕拜访养老院,即使对方是他的奶奶。
  不过也正因那人是奶奶,是他相依为命前半生的人,才更无法接受老人迷茫的眼神,无法面对奶奶踌躇的询问。
  “你是谁。”
  你是谁,这个问题不好答。
  十几年前,魏北都不知道自己叫魏北。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叫他野孩子,多年后魏北揣测,或许当年父母抛弃他时,懒得起名。
  奶奶没什么文化,家住巷北,就叫魏北。
  魏北十岁那年,从左邻右舍的闲话婆子那儿听了些碎语。大概讲魏北的生父是个畜生,当年家暴他母亲,时常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的血块基本消不了。
  魏父酗酒赌博,魏母怀胎十月间又染上毒瘾,欠一屁股债。后来魏母咬牙生下魏北,四天后跳楼自杀。据说血溅三尺,吓得某家老人犯心脏病。
  魏北没多少情绪起伏,只是想不通。既然母亲已没有了求生欲,生下他做什么。既不愿养育,也不愿去爱,让他到尘世间走一遭,图什么呢。
  受苦么。唯有痛苦才清醒么。
  他是吃过不少苦,奶奶也并不从一开始便接受他。父亲是个畜生,魏北是畜生的种,奶奶叫他小畜生。
  他们父子是去向她讨债的,折磨这个女人一生。折磨着她,从青葱芳华到双鬓斑白,像挤压着柠檬中最后一滴汁水,酸得令人牙疼。
  奶奶意识清醒的那些年,极少给魏北好脸色。这个女人以泼辣剽悍闻名街巷,老伴儿死得早,家庭与生活的重担落下时,她一声不吭。
  在魏北的记忆中,奶奶以背影居多。她总是背对他,从硬朗到佝偻,从健步到蹒跚。魏北认为奶奶始终拒绝与他进行任何交流,他们明明是最亲最近之人,却也隔得最遥远。
  魏北第一次向奶奶寻问亲生父母时,她的反应极其剧烈。老人猛地摔了手中碗筷,拿着扫帚冲出家门。不大宽的巷内充斥着尖锐叫骂声,奶奶似无处泄愤的母老虎,就那么吵嚷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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