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侠灵》2.白马之决

  已经是冬天了,昆仑之巅的沧溟花海下了第一场雪。这里的荼蘼花会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开放,花开一千年才会枯萎,大雪也会飘落一千年。每次我回想起这些千年前的往事,都是独自一人仰望着天空弥漫的大雪,都会想到沉月湖畔。在那片波光粼粼的湖畔,永远没有大雪,永远都是野草离离杨花飞絮的春天,月光永远干净明亮,夕阳的暖光如同透出地表的泉水,在丛林中缓缓穿行。
  天空传来一声飞鸟的鸣叫,我回过头,看到了樱花树下的司萤,也看到了她身旁的墓碑,那座仿佛朱砂般刺目的墓碑。坟丘上长着新生的野草,墓碑上爬满了青翠的苔藓,然而樱花的枝叶已经全部凋零,剩下尖锐的枯枝刺破苍蓝色的天空,司萤的身影显得那么寂寞孤单。她微笑地望着我,我已经有无数个日夜没有见到她了,她现在仅仅只是一场樱花树下的梦境。在沧溟花海,当樱花树凋谢的时候,那些掉下来的花瓣就会变成一场又一场绝美凄凉的梦境,我总是一遍遍地看到司萤明亮而单纯的笑容,她说,哥,鸠兹城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春夏秋冬,经历了十一次更迭,那年我十七岁,我在那一年的春天看到了一簇妖娆的花,微风就那么轻轻一吹,梵音如缕的香气溢满院落,溢满整栋房屋。它们盛开在仿若丝绒一般格外绿格外厚的叶墙上,颜色深红,犹如在记忆中缓缓流淌的血,十年未干。
  它的名字,叫蔷薇。
  雨很冷。
  四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我站在花前看着错琴一剑割破了一个女人的咽喉,那女人武功超绝,炁术也是一流。可惜她是义侠,是农家安插在阴阳家的奸细。她的血喷洒出来,那柄剑的纹路被血填满,居然也是一朵生动妖娆的蔷薇花。它似乎在我面前绽放,似乎正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我深深地凝眸,痴痴地沉醉。
  后来我接过那柄剑,抚摸它的刃抚摸它的血。
  它的名字,也叫蔷薇。
  那天错琴将蔷薇剑交给了我,同时还有一封血书。她对我说,殁鸦,这柄剑是主杀戮的神兵,你娘曾是荒国的掌剑司。
  我用蔷薇剑杀死的第一个人叫作千徊,教我炁术的师父,伴我在云鸿山庄长大总是沉默无言的女子。我记得那一天的鸠兹城内烟雨朦胧,柳絮漫地,千徊撑着油纸伞站在幽深静谧的小巷,如一朵结着愁绪的丁香。错琴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柳絮从天空飘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将长剑给我,然后叫我杀死千徊,她说,殁鸦,你娘的名字叫剪鸿,你爹叫涔书。你娘留下的书信上有她的名字,所以她必须死。
  那天的雨总是不断落在我的身上,宛若一千多年前女子拨弄的丝弦,我知道江南的春天正在淅沥的春雨中苏醒,我坐在屋脊上听着扬花和杏花落满整个江南的声音,听着从小巷深处慢慢清晰的足音。然后我等来了千徊,在我们出手前,千徊问我,你知不知道那封书信中为何会有我们的名字接着她告诉我,因为当年岚国的道家神族选的盟友是渚国,你娘是荒国的最强者,杀她的是五个道家钦点的玄差,而我之所以教你炁术,只是为了像当年杀死你娘那样,杀死你。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些年来错琴为什么要我复仇,复的是谁的仇。然后我一剑刺穿了千徊的咽喉,用的是那把我娘执掌的蔷薇剑。
  千徊的鲜血延绵在我脚边,顺着屋顶的斜坡流淌下去,像是红莲散落的花瓣飘飞在整个江南。我听见她最后的声音,她说,你,不应该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走上漫长的复仇之路,我娘在血书上写下了五个玄差的名字,那五个人我曾在萧叹的记忆中见到过,他们便是杀害我娘的凶手。现在道家已经选择北荒作为盟友,所以渚国的玄差必须得死。萧叹和千徊都在其中,还有三个分别叫花陌,染寂,亦别,其中花陌的修为最高,他的炁术造诣不逊于道家真神。错琴打听三人十六年却始终没有结果。所以整个江南只要同名或是相像的人我们都会去一一拜访,再用那柄业火剑割断他们的咽喉。我总会在杀人之后在现场留下一块洁白的手绢,手绢上有一首塞外小词,我的母亲曾坐在鸠兹城的桥头用丝竹日夜弹唱。江湖上渐渐开始盛传我的冷血和诡异以及与玄差不分伯仲的灵炁,他们惧我恨我甚至人人得而诛之。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些人口中的正义不过是借口罢了,杀我的真是目的是为了能够在江湖上扬名。
  我总喜欢看云鸿山庄的桂花飘零的样子,没人和我说话,因为和我接触的陌生人都已经被我用剑刺破了他们的咽喉。每当鲜血沿着剑锋流淌下来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江南二三月的流水,会听见它们潺潺的声音,然后我都会很难过。
  我曾在三衣教的僧人面前忏悔。
  风中菩提凋谢,禅灯摇曳。
  碧叶纷纷落在佛像的脚下。
  那尊佛已破败不堪,佛前的白衣僧人也已苍老垂暮。那僧人只对我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我参不破那句禅机,正如参不破相星师打开的那幅浩瀚的星图。直到后来老僧在我面前死去。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再去找他,这次不是去忏悔,是为了杀人。因为有一天我从一个孩童口中听到了一首歌谣,让我想起写在那些手绢上的小词,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孩童说在十里之外的城郊白马寺,有一个三衣教的僧人每夜坐在桥头对着残月一边饮酒一边弹唱。
  廿二日,己丑时。冲羊,煞东,时冲癸未,日破。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那天的黄历上这样写到。
  云鸿山庄里已经熄灭了昨夜的灯火,只剩下屋檐下的宫灯在等待着破晓时的那缕天光。柔和的昏光从我的头顶笼罩下来,当我听到白马山上传来的厚重的铜钟声,我穿上夜行衣,用黑色的布衾包裹住那柄见血封喉的长剑。接着我看见司莹站在庄内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槐树的花正在凋零,无穷无尽,席卷一切。她背对着我,缓缓地说,兑上离下,海星坠落。哥,近日山庄有人殒命。
  她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涟漪,在摇曳的灯光下破碎而忧伤。她走到我面前,双手捧着我的脸,突然对我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你的剑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杀人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认真地凝视着她,我告诉她最后再杀一个。其实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然而我每次都是那样说服自己。
  夜。
  天犹寒,水犹寒。
  那天的月亮在我的记忆中格外的圆满,也格外的明亮。
  月下的菩提仍在凋谢,老佛膝上的禅灯却已熄灭。
  我站在舟头,我的面前是那个杀死我娘的白衣老僧,他在佛前席地而坐,枯瘦的双手轻轻抚过琴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音乐,犹如一汪清水,清清冷冷。
  他说,一年前初次见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你的样貌还有你的眼神都与她很像,她也曾像你那样在我面前忏悔,可你们都没能放下屠刀。
  我说,这次我就是为你那故人而来。
  他的神色骤然变得凝重,他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回答他,我是替她讨债的人。
  我听他说,你终于来了,倘若我被你杀死,请放过白马寺那些无辜的僧众。
  我答应你。
  然后我看见他苍老的笑容,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笑容,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的释怀,还有无穷无尽的疲倦。
  我们同时出剑,同时将剑锋刺入对方的身体。
  但是我却听见喉结破裂的声音。
  他望着我的脸,没有怨恨只有忧伤,我听见他用模糊的声音叫我娘的名字,剪......剪鸿......剪......鸿.......我握住他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你说剪鸿什么然而花陌却来不及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咽喉已多了一根银针。
  他的剑和我的剑同时跌落,我俩一同倒下去。在我倒下去的那一刻,看到了错琴身边的黑衣少年,寒拓。寒拓在不屑的笑,邪气桀骜,我听见他说,千虫噬骨,夺命催魂,死人永远没有说话的权利。
  我还看到了错琴憔悴的容颜,她的青丝飞扬在江南充满水气的风里,她笑着对我说,殁鸦,公平对决永远是最愚蠢的杀人方式,杀人应该不择手段。你要记住,这是你娘说过的话,她是荒国最强的杀手,她的名字叫剪鸿。
  然后我眼中的背影突然变作了一场大火,连绵不断的大火烧遍了白马寺的每个角落。我望着那些悲烈绝望的咆哮和呐喊如同滚滚浓烟一样聚拢在远方的山头,我望着飞鸟集体送葬,望着破碎的魂魄化作灼热的血液,铺满鸠兹城的街道。
  那一夜,整个白马寺的伤痕随着花陌的剑贯穿了我的胸膛。它成了我的梦魇,我开始反复梦见那场大火,像是鲜血汇聚的洪水,将我吞没,也将云鸿山庄吞没。
  那一剑本可以取我性命,然而却故意偏移了位置,他选择死在我的剑下。世间再无花陌,可菩提安在,我仍身在江湖,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殁鸦。
  我厌倦了杀人,我突然开始喜欢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看白色的柳絮飞满苍蓝色的天空。等到秋天,鸿雁回到江南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桂花在风中残酷地凋零。小时候错琴对我说过,有些人一生没有罪孽,死后会变成荼蘼花的花魂,在云头上绽放。有的人杀过人,死去会化作白鸿,永生永世,守护着这片广袤的苍穹。每次我向上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想,有一天我会死去,我会不会变成孤独而桀骜的白鸿因为我背负了如此多的罪孽,又是如此向往那片蓝天。
  有次司莹问我在仰望什么,我说你看远方那么蓝,蓝得那么了无牵挂那么孤单寂寞。然后一只信鸽飞过去,在空中掠过残缺的弧线,它一直在尖锐的鸣叫,像是记忆里那阵划亮了黑夜的剑鸣。我装作没有听见,而司莹只是望着那抹身影渐渐远去,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错琴给我看一封书信,信上只有一首我熟悉的小词,
  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我问错琴,这是谁的飞鸽传书
  我听到她微弱的叹息,她说,是侠王。然后她说,书信用的是宛陵城独特的纸,他一定在那里。
  当时我突然看到她眼里的忧伤,如同这凄美的江南烟雨。她注视着这封他乡的书信,似乎宛陵城的桃花正在纸墨间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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