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第 2 部分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悄地对我姐姐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度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脚趾头。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剔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像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浑身粘y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母牛调过头;温情地舔舐着小牛身上的粘y。它的舌头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差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姑洗手。
  乃乃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乃乃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乃乃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吃。大乃乃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乃乃提着烧火g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乃乃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乃乃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乃乃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乃乃和你们的老乃乃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的都是人r;见了小孩子就伸舌头。你大乃乃和你老乃乃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独立小院里;院子里有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晕。来了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请我们赴宴。你老乃乃和你大乃乃只知道哭;不敢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乃乃和母亲;让她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府先生交个朋友。我就说:乃乃;娘;别哭了;哭管什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见识了;长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你们老乃乃和你们大乃乃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的轿车;不知拐了多少弯。进入一个高门大院;门口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最后进入一个大花厅;门窗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乃乃和大乃乃不敢动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这个狗日的!用筷子不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谷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双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听到杉谷问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大哥。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听响就被大哥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哭起来。
  母亲骂我。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得丑;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虎!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哇!我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我怒冲冲地说:癞蛤蟆!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母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到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我腕上画了一块表。画得非常真;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第一章6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j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r;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j;两个猪r包子;两个羊r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5”;是仿苏联‘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战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p滚n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挛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r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5”战斗机白天c练;胶州机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s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涣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j有窝一样。
  第一章7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乃乃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乃乃家去探听消息;大乃乃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乃乃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c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要在我们c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j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c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5”比这个黑家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英雄呢?——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机头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的梢儿;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许多。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浪灼人。那飞机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c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麦田里烈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下!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机翅膀下有炸弹!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体;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便一头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么啦?
  姑姑怎么啦?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些;剩下的泼在他脸上。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败类;飞到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亲问。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别让你们大乃乃知道;也别出去胡啰啰。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走;跟我去看你大乃乃去。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喊:乃乃;俺娘让你快去;俺大乃乃不中了。
  第一章8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j鸭鱼r;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年吧;那时;毛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说;飞行员;是人中龙凤;当年你姑乃乃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乃乃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乃乃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尤其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打电话。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会只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说;现在国共一家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他毁了你姑乃乃一生!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上一幅小墨镜;有几分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乃乃说过的;摸黑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无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确良”军干服;衣袖高挽;身体胖大;白发苍苍;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社干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说:还是算了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说吧……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来;愣着。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座位都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永远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p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辈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年干什么?!喝酒!怎么;没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带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台;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的;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思想生个男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如果她能生个男孩;就能把男人抢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不宰他们我宰谁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当归、山药、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p颠p颠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溜烟蹿了。今天下午;那当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着好烟好酒;答谢来了。说是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的;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蠢呢?胎儿的性别;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有这神通;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杯说;这瓶茅台不开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忙道:别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给你;你就喝。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最近又涨价了。——天老爷;我爹说;这那里是酒;就是龙涎凤血;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一斤;一瓶酒;值一万斤麦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带回去吧;这样的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吃?我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我姑姑说:大哥;你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这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你八十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拍胸脯;豪迈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之后;我供给你茅台酒喝!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斟酒啊!你们没眼力劲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开了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伤地说;想当年;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拼酒;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想出我的洋相;结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钻到桌子底下学狗叫!——来;小年轻们;干!——姑姑;您吃点菜。——吃什么菜;当年你们大爷爷就着一棵葱喝了半坛高粱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们呀;纯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热了;解开胸前的扣子;拍着父亲的肩头说;我叫你喝;你就喝;咱们这一辈的;就剩下咱们俩了;不吃点喝点;省着干什么?钱不花就是一张纸;花了才是钱。咱有手艺;咱还怕没钱?无论你什么官什么员;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况;姑姑哈哈大笑着;说;咱还有转变胎儿性别的绝技;把一个女胎变成男胎;这么复杂的技术;咱跟他们要一万他们也舍得拿出来。——不过;要是吃了你的转胎药又生了女孩怎么办?父亲忧心忡忡地问。这你就不懂了;姑姑道;中医是什么?中医都是半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话;绕来绕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绕进去;哪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呢?
  趁着姑姑点火抽烟的空儿;我小侄子象群抓紧时间问:姑乃乃;您能不能讲讲那个飞行员的事?没准儿哪天我心血来潮飞到台湾去看看他呢!
  胡说!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说。
  姑姑很老练地抽着烟;一缕缕烟雾在她蓬松的发间缭绕着。
  现在回想起来呢;姑姑喝干杯中酒;说;是他毁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说;喝多了;罢宴;回家。她站起来;庞大的身体显得笨拙;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们慌忙跟上去搀她。她说:你们以为我真喝醉了?没那回事;姑姑我是千杯不醉。在大门外;我们看到姑夫郝大手;那个不久前被封为“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泥塑艺人;正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等候着。
  第一章9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骑着摩托车;从县城里专程回来;让我父亲带他去姑乃乃家;探听王小倜的事。我父亲为难地说:还是别去了;她也是奔七十岁的人了;这辈子不容易;那些陈年往事;抖擞起来伤心。再说;当着你姑爷爷的面;她也不好说。
  我说;象群;爷爷说的有道理;既然你对这事这么感兴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其实;你只要上网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
  因为我一直准备以姑姑为素材写一部小说——现在自然是改写话剧了——这王小倜自然是重要人物。为这本书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我利用各种关系;采访了许多当事人。我专程去过王小倜工作过的三个机场;去过王小倜的浙江老家;采访过王小倜一个中队的战友;采访过王小倜的中队长和副大队长;我还登上过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还采访过当时的县公安局反特科科长;采访过当时的县卫生局保卫科长。应该说;我知道的比谁都多;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王小倜的面;而你爸爸;曾得到了姑乃乃的允许;预先潜伏到电影院里;亲眼看到了王小倜与姑乃乃手拉着手走进来;王小倜的座位与你爸爸紧靠着。他后来对我们描绘过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许一米七六;白净面皮;瘦长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齿整齐、洁白、闪闪发光。
  你爸爸说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苏联片子;根据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改编的同名电影。你爸爸说他起初还偷眼观察王小倜与你姑乃乃的举动;但很快就被银幕上的革命与爱情吸引住了。那时候许多中国的学生与苏联的学生通信;与你爸爸通信的那个苏联姑娘;恰好也叫冬妮娅;所以你爸爸沉浸在电影中忘记使命是十分必然的。当然你爸爸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在电影开场前看到了王小倜的模样;在换片的间隙里(那时电影院还是单机放映);嗅到了从王小倜嘴巴喷出来的糖果味儿;当然他也听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后的人嗑瓜子吃花生的声音和气味。那时候的电影院里可吃东西;有壳的无壳的都可以吃;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糖果纸、花生、瓜子皮儿。电影散场后;在电影院门口的灯光下;当王小倜推过自行车要送你姑乃乃去卫生局的宿舍时(那时你姑乃乃被临时借调到卫生局工作);你姑乃乃笑着说:王小倜;我给你介绍个人!你爸爸躲在电影院大门口的廊柱y影里不敢露头。王小倜四下张望;谁?人在哪里呢?万口;过来呀!你爸爸这才从柱子后边畏畏缩缩地走过来。他的个头那时已经与王小倜差不多高;但身体瘦长;像根竹竿;关于将铁饼掷出校园砸断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我吹嘘。他头发蓬乱;像个鹊巢。——我侄子;万口;你姑乃乃介绍道。噢哈;王小倜用力在你爸爸肩膀拍了一巴掌;说;原来是个坐探啊!万口;这名字起得真好!王小倜伸出一只手;说:小伙子;来;认识认识;王小倜!你爸爸有些受宠若惊地伸出两只手;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劲地摇晃着。
  你爸爸说;后来;他去机场找王小倜玩过;还跟着他吃过一次空勤灶;油焖大虾;辣子j丁;j蛋炒黄花菜;大米干饭;随便吃。你爸爸的描绘;让我们羡慕极了;当然我也感到荣耀。不仅仅因为王小倜;也因为你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吃过空勤灶的啊!
  王小倜还送给你爸爸一只口琴;云雀牌的;相当高级。你爸爸说王小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篮球打得不错;三步上篮、反手投球的动作相当潇洒。除了会吹口琴;还会拉手风琴;钢笔字写得十分秀丽;而且;还有绘画的才能。你爸爸说他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铅笔素描;画的就是你姑乃乃的形象。至于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无可挑剔。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飞往台湾;成了万人唾骂的叛徒呢?
  据王小倜的中队长说;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为偷听敌台广播。他有一台半导体短波收音机;可以听到台湾的广播。国民党电台里有一个声音娇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员;外号“夜空玫瑰”;杀伤力极强;估计王小倜就是因为迷上了她的声音而叛逃。难道我姑姑还不够优秀吗?已经老态龙钟的中队长说:你姑姑;当然不错;家庭出身好;模样端正;又是党员;按当时的审美观;那实在是太优秀了;我们都从心眼里羡慕王小倜呢。但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不太够味了。后来;保卫部门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给你姑姑起了一个外号:红色木头!当然;中队长说;也幸亏了他这本日记;才让你姑姑得到了解脱;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对侄子说;不仅你姑乃乃差点毁在他手里;连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门传讯过多次;那只口琴;也作为王小倜拉拢腐蚀青年的罪证被没收。他在日记里;说:红色木头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绍给我;这也是根红色木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名字:万口。如果没有王小倜这本日记;你爸爸也要跟着倒霉。
  也许;是王小倜故意那样写的;我小侄子说。
  你姑乃乃后来有这种想法。王小倜为了保护她故意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昨天晚上她说:这个人毁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关心的;显然是王小倜叛逃的过程。他对王小倜高超的驾驶技术深为钦佩。他说让“歼…5”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飞行;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一头扎进大海。这家伙;可谓艺高人胆大!他的确是技术尖子;全天候飞行员。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们村子上空演练时;都会做出一些令人赞为观止的动作。当时;我们说他驾机俯冲到我们村东头的西瓜地里;伸手摘了一个西瓜;一抖翅膀又钻上了云端。
  他到了那边;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两黄金奖赏?小侄子问我。
  也许是真的吧?我说;但即便是万两黄金;也不值得。我说象群贤侄你可别羡慕这个;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贵的。小侄子说:三叔;你们怎么这么逗啊?现在都什么朝代了;还给我说这些。
  第一章10
  1961年春天;姑姑从王小倜事件中解脱出来;重回公社卫生院妇产科工作。但那两年;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吗;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人们成了太监。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只有姑姑和一个姓黄的中年女医生。那姓黄的女医生是名牌医学院毕业;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贬到了乡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大乃乃去世之后;姑姑很少回来。但每逢家里有点好吃的;母亲总是让姐姐去送给姑姑。有一次;父亲在田野里捡到了半只野兔;估计是老鹰吃剩下的。母亲从地里挖来半筐野菜;和兔r一起煮了。母亲盛了一碗兔r;用包袱包了;让姐姐去送;姐姐不愿去。我自告奋勇。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脚下;不要把碗给我砸了。
  从我们村子到公社卫生院有十里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r未凉前赶到。但跑了一会儿;便双腿发沉;肚子里隆隆地响;浑身冒冷汗、头晕眼花。我饿了;早晨喝下的两碗野菜粥已经消化完了。而此时;兔r的香气透过包袱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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