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 3 部分

  河对岸,啄木鸟山的褐红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上空,小丘上的葱翠的果园和教堂
  的金黄色的圆屋顶上,俄罗斯的懒洋洋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升起。微风缓缓从平静浑浊的奥卡
  河上吹来,金黄色的毛莨被露水压低着脑袋,轻轻摇晃,紫色的风铃草也垂着脑袋,五颜六
  色的蜡菊在贫瘠的草地上抬起了脸,称做“小夜美人”的石竹花开放出红红的星形花朵……
  森林象一队黑幢幢的军队,向着我们迎面开来。云杉撑开翅膀,象大鸟,白桦树象小姑
  娘,沼地的酸气从田野上吹来。狗吐着红舌头挨着我走,它不时停下来嗅嗅地面,莫名其妙
  地摇晃着狐狸似的脑袋。
  外祖父披着外祖母的短褂子,戴一顶没有遮阳的旧帽,眯缝着眼,莫名其妙地笑着,小
  心地移动着瘦腿,好象行窃似的。外祖母穿着蓝上褂,黑裙子,头上蒙着白头巾,象在地上
  滚着一般地走,很难跟上她。
  离森林越近,外祖父的兴致越高;他用鼻子从容不迫地呼吸着,不时发出感叹声;他先
  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说,后来,他象是陶醉了,说得快活而又动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谁种植起来的,是上帝的风,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大的……
  年轻的时候我当船夫,到过日古利……唉,列克谢,我经历过的事,你是见不到的了!奥卡
  河上的大森林,从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罗姆,另一头越过伏尔加河一直延到乌拉尔,大极
  了,真是无边无际……”
  外祖母斜眼瞟了他一下,又向我眨巴着眼睛。他被道上的小墩儿绊得踉跄着,嘴里还是
  在若断若续地叨念着。这些话在我的记忆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们撑一条运油的大帆船,从萨拉托夫开到马卡里去赶集,管事的叫基里洛,是普列
  赫人;船工长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象叫阿萨夫……船开到日古利,上游的风迎面吹来,
  气力使尽了,我们就下了锚,晃动起来了。我们上岸烧饭吃。那时候正是五月,伏尔加河象
  大海一样。河里的波浪象千万只白天鹅成群地向里海飘去。日古利的绿色的春山,伸入云
  天。空中白云流荡,太阳光象敷金似的洒在地上。我们一面休息着,一面欣赏风景。河上吹
  着北风,很冷,岸上却又暖又香!到了傍晚时候,我们那个基里洛(这个人很厉害,已经上
  了年纪)站起来,脱掉帽子,说道:‘嗨,小伙子们,我不再当你们的头儿了,也不当你们
  的仆人啦。你们各自听便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大伙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对老板负责了,那怎么办?——人无头不能行呀,虽然这儿是伏尔加河,在单线道上
  也可以迷路的。这群人都是没有理智的牲口,可怜他们做什么?我们都骇怕了。可他已打定
  主意,说:‘我再也不愿意这样活下去,当你们的牧人了,我到森林里去!’我们要揍他,
  把他捆起来;有的人却犹豫不决,喊着‘慢来!’船工长鞑靼人也同样大声嚷道:‘我也
  走!’这可糟了。这个鞑靼人跑过两趟船,老板都没有给工钱,现在第三趟又赶了一大半—
  —赶完这一趟,就可以拿很多的钱!大家一直嚷嚷到晚上,这晚上,就有七个人离开了我
  们,留下的不知是十六个还是十四个。这就是森林闹的呀!”
  “他们落草当强盗去了吗?”
  “也许当了强盗,也许当了隐士,那时候没有人管这种事……”
  外祖母画了一个十字:
  “至圣圣母啊!人们,都是可怜的。”
  “谁都有脑筋,谁知道恶魔会把你拖到哪里去……”
  我们沿着沼地的土墩和孱弱的枞林中潮湿的羊肠小道,走进了森林。我觉得,象普列赫
  人基里洛那样逃进森林里一辈子不出来倒也挺好。在森林里,没有爱唠叨的人,也没有人打
  架和醉酒;在那里,外祖父的讨厌的吝啬,母亲的沙土坟,以及一切使人压抑的痛苦和委
  屈,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
  “得吃一点东西了,坐下来吧!”
  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盐,用布包着的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
  地望着这些东西,眨巴着眼“哎呀,好婆娘,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来……”
  “够大伙吃的……”
  我们靠着制作桅杆用的古铜色的松树干坐下,空气中饱含着松脂的气味。微风从野地拂
  拂吹来,摇动着木贼草。外祖母用粗黑的手采摘各种野草,对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车前
  草的治疗的特性,蕨薇、黏性的狭叶柳叶菜,还有一种叫鼬獨的满是尘埃的草的神效。
  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树木,叫我把劈好的搬在一起,我却跟在外祖母背后,悄悄躲进密林
  里去了。她在粗壮的树行中慢慢地走着,象潜水一样,老是把腰弯向散满针叶的地上;一边
  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又来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还不多!上帝,你总不给穷人方便。蘑菇是穷人的美味
  呀!”
  我留意着不叫她发现,默默地跟着她走,我不愿意打扰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儿……谈
  话。
  可是她发现我了。
  “你打外公那儿逃来啦?”
  说着,她就向黑色地面躬下腰,地面上长满青草,好象披着一件华丽的绣花衣。她说:
  有一次,上帝对人类发怒,用洪水淹没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慈悲的圣母把采摘来的各种种子藏在篮子里,请求太阳说: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为
  了这个,万人都要赞美您的恩惠!太阳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藏着的种子播在地上。上帝
  瞧见地上重新长满了草木、走兽、人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便问是谁违反我的意旨,干
  出这样的事?于是,圣母便向上帝忏悔了。原来上帝瞧见地面上光秃秃的,已经很痛心。因
  此,他便对她说:啊,你做得很好!”
  我很爱这个故事,但很奇怪,就很郑重地问:
  “难道这是真的吗?圣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吗?”
  这一下,外祖母可吃惊了:
  “这话谁告诉你的?”
  “学校里,书上写着的……”
  这样,她放心了,便劝我道:
  “你把那些书上的话丢开,忘掉它们!书上全是胡说。”
  她悄悄地、快乐地笑起来。
  “都是瞎编,糊涂虫!有上帝,他却没有妈妈!那么,他是谁生的呢?”
  “我不知道。”
  “这倒好!学到了一个‘不知道’!”
  “神父说,圣母是亚基姆和安娜生的。”
  “那么,她叫马利亚·亚基莫芙娜吗?”
  外祖母生气了——她站在我对面,严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要是再这样想,我就狠狠揍你!”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向我解释:
  “圣母早就存在了,她比谁都早,圣母生了上帝,以后……”
  “那么基督呢——他怎么样?”
  外祖母发窘地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基督吗?……嗯,嗯,嗯!”
  我看到我胜利了,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糊涂起来了,心里很不好受。
  我们在森林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浓荫密布的地方,几缕阳光直洒下来。在林中和暖舒
  服的地方,静静地鸣响着一种特别的、梦一样的、催人遐想的喧声。交喙鸟吱吱地叫,山雀
  啾啾地啼,杜鹃咯咯地笑,高丽莺吹着口笛,爱嫉妒的金翅雀一刻不停地唱,古怪的蜡嘴
  鸟,沉思地吟咏。翡翠色的小青蛙在脚边蹦跳,一条黄颔蛇在树根前昂起金黄色的脑袋,正
  窥伺着青蛙,松鼠吱吱地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掠过。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想看
  得更多些,走得更远一些。
  松树的树行中,呈现出透明的、形状象巨人身影一样的薄雾,随后又在绿荫中消失。绿
  荫深处,隐约透出一块银碧色的天空。好似绣上了越桔丛和干酸果蔓的青苔,象一张美丽的
  地毯,在你脚下铺展开。石莓果象一滴滴血,掩映在绿草中。蘑菇发出浓郁的香气,刺着人
  的鼻孔。
  “圣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叹一口气,祈祷了。
  她在森林里好象是周围一切的主人和亲人。她跟熊一样地走着,对看到的东西都表示赞
  赏和感激。好象从她的身上发出一股暖流,注满了林中。我看见她踏过的青苔重新伸起来,
  感到分外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想:去当强盗多好呀,抢劫那些贪心的富翁,把抢来的东西散给穷人—
  —让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不再互相仇恨,不再跟恶狗那样咬来咬去。最好我能走
  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跟前去,把这世界的真相统统告诉她:人们的生活过得怎样不好,他
  们怎样粗暴地、使人难过地彼此埋葬在恶劣的沙地里。总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必要的伤
  心事啊。圣母要是相信我的话,就让她给我智慧,使我能够把万事改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尽
  可能好一点。只要大家都听从我,我就会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我是一个孩子,但这个没有
  关系,基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已经有很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想得正出神,我跌进一个深坑里。树枝条划破了我的腰,擦掉了我的一小块后脑皮。我
  坐在坑底松脂一样粘的冷泥里,没法子自己爬出来,心里觉得害臊,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
  嚷,去惊动外祖母。可是,我还是叫她了。
  她赶紧把我拉出来,画着十字说:
  “谢谢上帝,幸亏这个熊d是空的,要是主人在家,那可不得了!”
  她笑得流出了眼泪,马上带我到小溪边洗了一洗,用一种止痛的草贴了伤口,又从自己
  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给我包扎好,带我到看守铁路的小屋里。——我没有劲了,不能走回
  家去了。
  我几乎天天请求外祖母:
  “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都很乐意地答应我。我们就这样过了整个夏天,直到深秋,采着药草、草果、蘑
  菇、硬壳果之类。外祖母把采来的东西卖出去,就这样维持生活。
  “饭桶!”外祖父厉声骂我们,虽然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吃他的。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静和舒适,当我浸溺在这种感觉中的时候,我的一切忧愁都消
  失了,一切不快意的事都忘掉了,同时养成了一种特别的警觉性,我的听觉、视觉都更加敏
  锐了,记忆力更强了,印象更深刻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惊奇。我总觉得她是万人中最高贵的人,世间上最聪明最善良的人。
  她也不断地加强我的这种信心。有一天傍晚,我们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出森林的时候,外祖
  母坐下来休息。我绕进树林后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蘑菇。
  忽然,听见外祖母说话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她坐在小路边,静静地揪去蘑菇的柄
  儿,有一条灰毛瘦狗拖出舌头站在她的身边。
  “去,走开!”外祖母说。“好好儿去吧!”
  我的那条狗,不久以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想把这条新狗弄到手,我跑到小路上去。
  狗脖子低着不动,奇怪地弓起身子,把饥饿的绿眼睛向我瞟了一眼,夹着尾巴逃进森林里去
  了。它身材并不象狗,我打了一个唿哨,它慌慌张张地逃进乱蓬蓬的草丛里去了。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问。“开头我也看错了,只当是一条狗,仔细一瞧,长
  着狼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简直吓了一跳,我就对它说:倘若你是狼,你就滚开吧!好在
  是夏天,狼老实……”
  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能一丝不差地确定回家的道路。她按草木的气味,就能
  知道这个地方长什么蘑菇,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样的香菇。她还常常考我:
  “黄蘑长在什么树上?有毒和无毒的红头蘑菇怎样辨别?还有,什么香菇喜爱蕨薇?”
  她瞧见树皮上有隐的的爪痕,就告诉我:这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
  掏出里边藏着过冬的榛子。有时候能从一个窝里掏到十来磅……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打猎的在我右边的身上打进了二十七颗打鸟的铁砂子。
  外祖母用针给我挑出了十一颗,其余的留在我的皮里好多年,慢慢儿都出来了。
  外祖母见我能忍住痛,很高兴。
  “好孩子,”她夸奖我。“能忍耐就能够本领!”
  每次她卖蘑菇和榛子回来,都要拿一点钱放在人家的窗台上做“偷偷的布施”,但她自
  己在过节的日子,也只穿破烂和打补钉的衣服。
  “你穿得比要饭的还破,你真给我丢脸!”外祖父很生气地说。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你的闺女,又不是新娘。”
  他们的争吵渐渐多起来了。
  “我作的孽也并不比别人多,”外祖父抱怨道。“可是我受的罪却比谁都大!”
  外祖母挑逗的说:
  “谁有多少罪,只有魔鬼才知道。”
  于是,她偷偷地告诉我:
  “这老头儿就是怕魔鬼,你瞧他老得多快,就是因为心里害怕……唉,可怜的人……”
  这一个夏天我老在森林里活动,身子变得强壮,性子也变野了,对年纪相仿的同伴们的
  生活和柳德米拉,都失掉了兴趣,在我看来,她只是一个没有趣味的聪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满身湿透地从城里回来(是秋天,天正在下雨),在门台上象麻雀似的
  抖抖身子,很得意地说:
  “喂,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儿去!”外祖母生气地问。
  “你妹子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的家里……”
  “啊,老爷子,你又出了个馊主意!”
  “住嘴,糊涂蛋!说不定他会成一个绘图师。”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了头。
  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上城里干活去了,还要住在那儿。
  “很快,他们也要带我上城里去。”她沉思着告诉我。“爸爸想让我把这条腿截去,这
  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一个夏天,她瘦了很多,脸皮发青,只有眼睛变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说着,不出声地哭了。
  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默默地发愁,把身子紧紧地靠在
  一起,坐了很久。
  要是在夏天,我会说服外祖母,象她当姑娘时候一样,上外边要饭去,把柳德米拉也带
  走——让她坐在小车子里,我拉着她……
  但这是在秋天,大路上吹着潮湿的风,天空密密地布着y云,大地皱着苦脸,变得肮脏
  和凄惨……
  四
  我又到城里来了。住在一座两层楼的白房子里,它很象一口用来装许多死人的大棺材。
  房子是新的,却有点象患恶性病的人浮肿的样子,也好象一个叫化子突然发了横财,一下子
  吃胖了。房子侧面靠街,每层楼有八个窗子,在正面每层四个。楼下的窗子朝着狭窄的走道
  和院子,楼上的窗子,可以越过墙头望见洗衣工的小房和肮脏的洼地。
  这里,没有我所理解的那种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肮脏的洼地,中间有两道狭窄的土
  堤。洼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劳改场。附近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洼地里。它的底部积
  满深绿色的脏水。洼地右边尽头是积满污泥的星池,散发着臭气。洼地的正中,正对着我们
  的房子。半边洼地堆满了垃圾,还长满了荨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边,是多里梅东
  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的花园。园里有一座用薄木板造成的凉亭,油着绿漆。如果拿石头扔
  到亭子里,那薄木板准会破裂。
  这地方枯燥极了,脏得要命。秋天把这块堆满垃圾的泥污的洼地弄得更糟,好象上面涂
  了一层油脂,脚踏上去就会粘住。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块小地方却堆上那么多的垃圾,特别因
  为我习惯了旷野和森林的清净环境,对这小城市的一角,便分外发愁了。
  洼地对面是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中间远远地露出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
  冬天我在鞋铺里当学徒时候起睡的地方。它离开我那么近,更使我感到难过。干吗我又得到
  这条街上来过活呢?
  这家的主人我是认识的,他跟他兄弟两人,从前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那位兄弟,嗓子
  细得非常可笑,老叫着: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哥哥长着钩鼻子,长头发,神气和善,令人见了愉快。兄弟维
  克托依旧是那张马脸,长满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气很坏,爱吵闹。哥哥
  已经娶了媳妇。媳妇倒长得挺俊,跟白面包一样白净,还有一对黑亮的大眼睛。
  头几天,她就对我说了两次。
  “我送过你妈一件镶珠边的绸斗篷……”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相信她会把东西送人,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受她的礼物。当她第二次
  对我说起这件斗篷的时候,我就劝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夸耀啦。”
  她惊得往后一退。
  “什么,你在对谁说话?”
  她脸上显出许多红斑,眼珠子凸出来,叫唤她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圆规,耳上夹一支铅笔,跑到厨房里来了。
  听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对我说:
  “你对她和别的人说话,都得用‘您’。不准无礼!”
  然后,不耐烦地向他妻子说:
  “你也用不着为这点儿小事来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亲戚……”
  “什么鬼亲戚呀!”主人大声嚷着,跑了。
  我也不喜欢外祖母的亲戚是这种人。我看亲戚之间的关系实在比外人还不如。无论什么
  坏事和笑柄,他们都彼此知道,比外人更详细,说起坏话来更恶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我很喜欢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头发往耳朵后边一撩。一见他的模样,我就联想到那
  位“好事情”。他时常满意地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蔼可亲,老鹰鼻子旁边现出几条有趣的皱
  纹。
  “你们这些老母j,别吵了!”他脸上浮起和气的笑影,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对他妻
  子和母亲说。
  婆媳俩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们那样容易那样快就吵起来。早上,她们头发也不梳,
  衣服也没有穿整齐,就象失了火一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只有在坐下来吃午餐、喝午茶和吃
  晚餐的时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总是忙个不停。他们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总
  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不行了才罢手。午餐时候也谈论着吃食,懒洋洋地拌嘴,准备等一会
  儿来一场大吵。不论婆婆烧什么菜,媳妇总是说:
  “我妈妈可不是这样烧的。”
  “不这样烧,那一定没有这样好吃!”
  “不,比这个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妈妈那里去得啦。”
  “我是这里的主妇呀!”
  “那我是什么呢?”
  这时,主人c进嘴来:
  “行啦,行啦,你们这两只老母j!发疯了吗?”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有说不出的奇怪,说不出的可笑:从厨房到餐室,要穿过这宅子里唯
  一的一间又窄又小的厕所,端着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经过这儿。因此这厕所也就变
  成各种滑稽有趣故事的对象,并常常闹出可笑的误会。往厕所水槽里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
  厨房里睡觉的地方,挨近正门门廊的门口,正对着去厕所的门。我的脑袋在灶旁边烤得发
  热,脚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发冷,因此睡觉时候,我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
  盖在两条腿上。
  大厅的墙上挂着两面镜子,几张《田野》杂志赠送的图画装在金边镜框里;一对牌桌,
  十二把弯曲的椅子。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间小会客室里,放满各种各样的细软家具,
  有几个玻璃橱里放着“陪嫁”的银器和茶具,这里还装饰着三盏大小不等的灯。没有窗子的
  黑dd的寝室里,除了一张挺大的床之外,放着衣柜和衣箱,从中发出烟叶和红花除虫菊的
  香气。这三间屋子老是空着,一家人都挤在小餐室里,碍手碍脚的。八点钟,喝过早茶,主
  人兄弟俩立刻把桌子搬好,摊开白纸,搁上仪器匣、铅笔、砚台,面对面坐下动手工作。桌
  子摇摇晃晃,又挺大,占满了屋子,主妇跟奶妈从婴儿室里出来的时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们别老在这儿逛来逛去呀!”维克托嚷了。
  主妇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别冲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气地对她说。
  “我有身孕,这地方这么窄……”
  “好吧,我们到大厅工作去。”
  可是,主妇怒吼了:
  “天哪——哪有在大厅里工作的?”
  通厕所的门口,探出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的凶恶的、给炉火烤红的脸,她提高嗓子说:
  “瓦复,你瞧,你在干活,她有了四间屋子还产不下牛崽子来,真是山脊区的贵族太
  太,就那么一点儿小聪明……”
  维克托不怀好意地笑了,主人大声嚷道:
  “够啦!”
  可是媳妇却用最狠毒的俏皮话,滔滔不绝地冲婆婆骂着,
  然后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别打扰我干活呀!活见鬼!”主人脸涨得发青,吼叫道。“真变成疯人院啦,我这样
  做牛做马,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把你们喂饱!噢,老母j……”
  开头,这种吵闹使我非常惊骇,特别是当主妇拿了一把餐刀,跑进厕所,把两边的门扣
  上,在里边尖声大叫时,我更加害怕得厉害。顿时屋子里静了下来,后来,主人把两只手托
  在门上,弯着腰对我说:
  “来,爬上去,把上边的玻璃打碎,把门钮摘开”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梁,打破门上边的玻璃。当我把身子弯下去,主妇就用刀柄使劲打我
  的脑袋——可是,我终于摘开了门钮。主人一边打着,一边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夺下了餐
  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挨过打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过来,我是白辛苦了:原来那把餐刀钝得
  要命,连切面包都费劲,人的皮肤是无论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梁,
  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还有摘那门钮,大人的胳臂长,要方便得多。从发生
  了这件事之后,我再不害怕这家人的吵闹了。
  他们兄弟两个是参加教堂里的合唱队的,有时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地哼哼。哥哥用的
  是男中音,一开头唱:
  心爱的姑娘送我的指环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应和:
  跟着这指坏儿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断送了。
  从婴儿室里,主妇发出低低的声音:
  “你们发疯啦?宝宝在睡觉……”
  或是说:
  “瓦夏,你已经娶了老婆,用不着再唱姑娘、姑娘的,这是干什么呀?晚祷的钟声快要
  响了……”
  “那我们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妇教训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随便乱唱的,何况是在……”她象演说似地用
  手指着小门。
  “我们必须换个地方,要不——真是活见鬼!”主人说。他嘴上常常说,桌子非得另外
  换一张不行。可是这句话,他已经接连说了三年。
  听主人们谈论别人的时候,我便想起鞋店来,那里讲的也是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们
  也以为他们自己在这城里是最好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处世为人的规矩。他们就根据这些我
  所不明白的规矩,对一切人作无情的审判。这种审判,使我对他们的规矩产生强烈的憎恨和
  愤怒。打破这种规矩,在我已成为一桩快心的乐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仆的职务,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
  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还得把烧炉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
  菜,跟主妇上市场,提着菜篮子,跟在她后面,此外,还得到铺子里、药房里去买东西。
  我的顶头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这位喜欢唠叨的、脾气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点钟
  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脸一洗,光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
  孩子和媳妇。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额上,哽咽地说。“上帝呀!我不求什么,我不要什
  么,只求你让我休息!依仗您的大力,让我得到安宁吧!”
  她的哭声把我吵醒了。我从被头底下望着她,战战兢兢地听她的热烈的祷告。秋天早晨
  的淡淡的光线,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玻璃,送进厨房的窗子里来。地板上的清冷的y暗中,一
  个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她的头巾滑下来,小脑袋上露出灰白的头发,一
  直披到后颈和两肩。头巾常常从头上滑下来,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里喃喃地咒
  骂:
  “嘘,真讨厌!”
  她使劲地拍脑门,拍肚子,拍双肩,又咒念起来:
  “上帝,请您替我责罚我的儿媳妇,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报应到她的身上。还有我
  的儿子,请您把他的眼睛打开来,看看她,看看维克托鲁什卡!上帝,您保佑维克托鲁什
  卡,把您的恩惠赐给他……”
  维克托也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母亲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妈,一清早你又哩哩唠唠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觉好了!”老婆子告饶地说。在一二分钟之间,她默默地晃着身
  子,忽然又咬牙切齿地嚷起来,“让枪子儿打烂他们的骨头,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
  帝……”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从来没有这样恶毒地祷告过。祷告完了,她叫我起来:
  “起来呀,别贪睡,你不是来睡觉的!把茶炊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上没有把松明准
  备好吧?嗨!”
  我为了不让老婆子嘟哝,尽快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风
  雪一样,在厨房里刮来刮去,嘴里一会儿嘟哝,一会儿嚷嚷。
  “轻点声音,鬼东西!你把维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应的,快到铺子里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买早茶用的两磅小麦面包和给小主妇买两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
  来时,她们总要疑心地仔细地瞧瞧,然后又托在手心里掂一掂分量,最后开口问了:
  “没有添头吗?没有?把嘴张开来!”然后,得意地嚷起来。
  “你把添头吃了,你瞧,牙缝里还有渣子哩!”
  ……我乐意干活,很爱打扫屋子里的污秽,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风窗和门把手。有几
  次,我听到女人们在和好的时候议论我:
  “干活很勤快。”
  “又爱清洁。”
  “就是脾气倔。”
  “唔,妈呀,是谁把他教养大的呀!”
  她们两个想在我的心里培养对她们的尊敬,我却把她们当做呆鸟,不喜欢她们,不肯听
  她们的话,同她们谈话,丝毫不肯让步。小主妇显然觉得有些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她越来
  越频繁地说:
  “你要记住,是我们把你从穷人家里收留来的!我送过你妈一件绸斗篷,还镶了珠子边
  呢!”
  有一次,我对她说:
  “难道为了这件斗篷要从我身上剥张皮来还您吗?”
  “天哪,这孩子会放火的!”主妇吃惊地发出疯狂的叫嚷。杀人放火!——为什么?我
  愣住了。
  她们两个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
  “小伙子,你可小心点!”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
  “你们也太不象话,你们使唤他,简直把他当成一匹骟马。要是换了别个孩子,不是早
  已逃跑,就是让这种活儿给累死了……”
  这句话把她们触怒得哭起来,媳妇跺着一只脚使劲地嚷:
  “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长毛傻瓜!你这样说了,叫我怎么再去使唤
  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他母亲抽抽噎噎地说:
  “瓦西里,求上帝饶恕你,可是你好好记着我的话,——你会把孩子惯坏的!”
  当她们气冲冲地走开之后,主人严厉地对我说:
  “你瞧,小鬼,为你闹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公那儿,你又得去拣破
  烂儿!”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
  “拣破烂儿也比呆在这儿强!叫我来当学徒,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脏
  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头发,不过不疼,注视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
  “脾气倒不小,小伙子,这可不行,不行……”
  我想,准会让我滚蛋了,可是,过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
  器,跑到厨房里来:
  “擦好了刀,把这画一画看!”
  一张纸上,画着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有许多窗子和泥塑的装饰。
  “给你圆规!你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头,各打上一个点子,然后用尺照两点放正,
  用铅笔画线,先画横的——这叫做水平线,再画竖的——这叫做垂直线。好,画画看!”让
  我干这种干净的工作,开始学艺,我心里非常高兴,可是我只是带着虔敬的畏惧瞧着纸和工
  具,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来学习。先在纸上把一条一条的水平线画好,检查了一下——很不
  错,只是多画了三条。后来又画好了垂直线,可是一瞧,我吃惊了,房子的正面不象样,窗
  子歪到一边去了,其中一扇悬在墙壁外边的空中,跟房子并起来了;门廊跟两层楼一样高,
  墙檐画到屋顶中间,天窗开在烟囱上。
  我差点儿没有哭出来,好久地望着这无法挽救的怪物。心里想弄明白怎么会搞成这样。
  可是弄不明白,便决定凭想象力来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墙檐和屋脊上画了乌鸦、鸽子和
  麻雀;窗前的地上,画了一些罗圈腿的人,张着伞,但这也不能完全掩饰他们不成比例的样
  子。我又在整个画面上画上一些斜线。就这样把画好了的图样送到师傅那里去。
  他高高地扬起眉手,搔搔头皮,不高兴地问:
  “这是什么呀?”
  “天正在下雨,”我给他解释道。“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是歪的,因为雨
  是歪的。还有鸟儿,这些都是鸟儿,正躲在墙檐里,天下雨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还有这
  个,这些是人,正往家里跑;有一个女的跌倒了;这边一个是卖柠檬的……”
  “多谢了!”主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把身子伏在桌上,头发在纸上扫来扫去。接着
  便嚷道:“啊呀,真该打烂你的p股,小畜生!”
  主妇摇着象大木桶一样的大肚子跑来,望了一下我的作品,对丈夫道:
  “你狠狠地揍他一顿吧。”
  可是主人很和气地说:
  “不要紧,我开头学的时候,也不比这个强多少……”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红铅笔
  作出记号,又把几张纸给我:
  “再去画一次,直到画好为止……”
  第二次重画,画得比较好些,只有一扇窗子画到门廊上去了。可是房子空空的,我不喜
  欢,于是,我就在里面添了一些人物。窗口坐着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香烟的绅士。其中有一
  个没有抽烟,伸开手上的五个指头,用大拇指按在鼻子上,搧动着其余四个指头逗弄别人。
  大门口站着一个马车夫,地上躺着一条狗。
  “怎么又画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主人生气地说。
  我给他解释没有人太寂寞,却挨了他的骂:
  “别瞎画!如果你要学习——就老老实实学!你这是调皮捣蛋……”
  当我终于制好一张象原样的正面图时,他非常高兴:
  “你瞧,到底画好了,这样下去,不要好久就可以当我的助手了……”
  于是,他出了题目给我:
  “现在,你制一张房屋平面图,屋子怎样布置,门窗在哪里,什么东西在哪里,我不告
  诉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厨房里,闷着头想,打哪里开头呢?
  可是我的绘图艺术研究,到这里就停顿了。
  老主妇跑到我跟前来,恶狠狠地说:
  “你想画图?”
  说着,她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冲桌面撞去,把我的鼻子、嘴唇都碰破了。她跳
  起来,把图纸撕得粉碎,把桌面上的绘画工具扔得老远,然后双手叉在腰里,得意洋洋地嚷
  道:
  “哼,我看你画,把本领教给外人,把唯一的一个骨r兄弟撵走?这可办不到!”
  主人跑来了,他的女人也摇摇晃晃地跟过来。于是,一场大吵又揭幕了。三个人嚷着、
  骂着、吐口水、大声号哭。末了,女人们走开之后,主人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就算收了场:
  “现在,你暂时把这些扔开,不要学了——你已经亲眼瞧见,这闹成什么样子了!”
  我可怜他,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总是让女人们的哭闹声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知道老婆子反对我学习,故意扰乱我。我坐下来画图之前,总要先问她:
  “还有事吗?”
  她就皱着眉头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边胡闹去吧……”
  不多一会儿,就支使我到什么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说:“大门外边阶梯上都扫干净了
  没有?屋子角落里都是土,你去打扫干净……”
  我跑去瞧,哪有什么土。
  “你敢跟我顶嘴?”她冲我嚷着。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泼在我所有的图上,又有一次把圣像前的灯油倒在图上面。她象个
  小女孩,老是捣乱淘气;同时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饰自己的诡计。我从来没见过象她
  这样快,这样容易生气,这样喜欢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物的人。一般地说,人们都喜欢抱
  怨,可是她抱怨起来特别来劲儿,象唱歌儿似的。
  她爱儿子爱得几乎近于疯狂,这种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这种力量叫做
  狂热的力量。常常有这样的事:她做晨祷之后,站在炉炕前的踏板上,两个胳臂肘靠在床
  边,嘴里热切地念道:
  “我的好儿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宠呀,我的宝贝r疙瘩呀,天使的轻飘飘的翅膀
  呀。他睡着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个快乐的梦吧,梦见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
  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钱的姑娘呀!愿你的仇人没有出世就死掉,让你
  的好朋友长命百岁,叫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追你,就象一大群母鸭追一只公鸭那样。”
  我听了这些话忍不住要笑。这维克托长得粗笨,性情懒惰,简直象一只啄木鸟,满脸都
  是斑点,大鼻子、倔强、呆傻。
  有时候,母亲的喃喃声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
  “滚开,妈,你怎么老冲着我的脸咕噜……叫人没法活!”有时候,她老老实实走下炉
  阶,笑着说: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这个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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