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一卷 长安回望绣成堆 第六章 杏花

  传说隋炀帝为了炫富,把丝绸缠在树上,结果外国使节对他说﹕既然丝绸多得缠树,为什幺不给街上那些乞丐穿?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唐代隋而立,当然不会给它说什幺好话,真假也难辨。不过隋朝有乞丐应该不假,而且不仅只有隋朝有许多苦难的人。
  大唐都城长安亦是如此,在供奉着纪信的城隍庙后面有一处废弃的院子,原属公家的财产,因为一时没有派上用场,就这幺丢在那里,倒成了许多乞丐难民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个老大娘家里遭了天火,全家都被烧死了,真是可怜,村里的人不仅不予以援手,反而说她做了亏心事才遭雷公天谴……唉。”宇文姬仍旧一副干净利索的男人装束,背着一个大包袱,头也不回地说道。
  薛崇训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
  “大娘,晚上天气冷,我给你送了床旧被子。身上的烧伤好些了幺,我给你开的药记得按时敷换。”
  过了一阵,她站了起来,对薛崇训说道﹕“那边还有个,俩孩子都染了风寒,你要和我去看看幺?”
  “你先忙,不用管我。”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宇文姬和他擦肩而过的当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说世上没有那幺巧的事吧?千福寺能遇到你,城隍庙还能遇到你……别动什幺坏心思,有句话朋友之妻不可戏,我已经有夫家了。”
  薛崇训如实说道﹕“千福寺真是巧遇,这里见你,是我的人跟到的。”
  “怎幺?”宇文姬随口问道。
  薛崇训冷冷道﹕“这些人是可怜,难道被你父亲害死的无辜的人,家里的孤儿寡母不可怜?”
  宇文姬打了个寒颤,脸色一白,眼睛里露出见到鬼一样的表情﹕“你……你说什幺?我听不懂。”
  “三娘,你见过吧?还有和她一起的其他人,现在在哪里?”
  三娘这个名字虽然简单而普遍,雷同者很多,但此时此景恰好对宇文姬提起,就没有什幺雷同的可能了。宇文姬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震惊地看着薛崇训,口齿不清地说﹕“家父的事我不清楚,他也不让我们管……他答应我们以后好好做官,造福百姓……他做过什幺,你想干什幺?”
  想着自己要干什幺,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那忧伤虽淡得难以察觉,却隐隐疼痛。为什幺?他已经读不懂自己了。他抬起头,只见一片树叶从高处落下,缓慢的轻轻的,原来春天也会落叶……
  “国法道德,善恶有报,我是大唐的官员,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是本分天职,你说我要干什幺?”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道。
  宇文姬怔了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冷冷道﹕“你真是那幺铁面无私的人,叫人跟踪我做什幺,跑来和我说这些做什幺,直接去查到人证物证,该怎幺办就怎幺办啊!”
  “你说的。”薛崇训转身便走,“三娘就在我手里,她就是证据,御史台会管这件事的。”
  “等等!”宇文姬神情慌乱,看了一眼手里的药包,“你等我片刻,我把这几包伤寒药给那两个孩子……我不信,除非我亲眼看到三娘。”
  等宇文姬回来,薛崇训用嘲弄的语气说道﹕“惺惺作态,你们家一面做伤天害理的事,一面在这里装什幺好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薛崇训心里产生了一种解脱一样的快感。
  宇文姬脸色苍白地说﹕“你不信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家父以前究竟在做什幺。但三娘他们我也知道,看模样并非善类。我也问过家父,家父说,如果不尽力让自己的妻儿过好日子,还讲什幺善恶?不管他做过什幺坏事,但对亲人绝没有过虚情假意,女儿还能怎幺样?幸庆的是家父现在改正了,亲人就一定会原谅他的。”
  亲人……那幺被亲人算计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是什幺滋味?薛崇训想了想,好像没什幺感觉,不过如果是前世的那些亲人呢?在记忆里,前世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庭。
  薛崇训咬了咬牙,不料牙关发出了一点声音,随即又装作天气寒冷所致,他提醒自己﹕唐朝是唐朝,现代是现代!在这里,父亲犯法,儿女同样有罪,天经地义,难道她宇文姬没享受过父亲的血腥利益?她是罪有应得!
  这时只听宇文姬说道﹕“如果要赎罪,我宁愿替家父去赎罪,家父已经老了,不忍心看他再受苦。”
  薛崇训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心道﹕行,你替他来受惩罚吧,我确实对治你父亲的罪没有兴趣。
  薛崇训上了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毡车,对宇文姬说道﹕“上来啊。”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来了。
  天灰蒙蒙的,毡车又密不透风,里面的光线暗淡,把薛崇训的脸色衬托得更加阴沉,宇文姬忍不住说道﹕“上次在千福寺你说得对,我并不了解你,没有想到你有这样的一面。”
  薛崇训道﹕“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何况别人?”
  他想起,以前好像有一次在官妓里逢场作戏,有个歌妓说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真是好笑,大概是因为自己长得有点黑的关系吧。
  马夫庞二敲了敲车厢,问道﹕“郎君,去往何处?”
  “氤氲斋
  。”
  车里的二人无话,默默相对了许久,只听得车轱辘在响,还有外面时有时无的喧嚣之声,恍惚如梦。
  毡车径直驶进了氤氲斋,宇文姬下车来看了看环境,这陌生的地方显然不是卫国公府,她有些害怕地说道﹕“为什幺带我来这里。”
  “你不是要见三娘?”
  宇文姬皱眉道﹕“这里究竟是什幺地方?我的仆从里有冯二郎家的人,万一是我不该来的地方,你叫我怎幺交代……三娘!”
  虽然隔着窗户,窗户边的人只是站了一下,随即消失,但宇文姬立刻就认出三娘来了。因为这个形同女鬼一样冷清阴森的女人,看一眼就很深刻。
  薛崇训的嘴角露出笑意﹕“信了吗?那幺现在我们进屋再谈条件吧,你说得不错,如果我只是想惩恶扬善,找你做什幺?”
  进屋之前,发现院子里那棵杏树的花朵竟然绽放得格外灿烂,薛崇训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
  还是那间小木屋,还是那样,奴婢送了一大壶茶上来,然后说已经升火了;不同的是﹕只有一个茶杯。
  薛崇训用这个唯一的茶杯倒了热茶,悠然自酌。宇文姬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是怪他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你想象一下,家里突然冲进来几个陌生人,二话不说,就将你父亲的脖子割断,让你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从伤口里流……只因有人叫你父亲莫名其妙地拿出五百贯钱,而他没有答应。你会是什幺感受?”
  宇文姬那张娇媚的脸,早已没有了任何媚态,她的眉头紧蹙,怔怔地说道﹕“你是说家父做的事就是……”
  薛崇训默然。
  “不可能!你说谎!家父最多是设法逃避税赋……”
  “你的无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薛崇训冷笑着说,“逃税需要三娘那样的人吗?我为什幺要骗你?”
  他捧着暖和的茶杯,在榈木大案前踱了两步,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狠!大丈夫所为也!宇文孝又是送赤金,又是送‘千金’,好了,身家涤白了,这下三娘那些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的人应该怎幺办?宇文姬,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刚才看到了三娘,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不!你骗我……一定在骗我!”宇文姬只顾说这句话,她的眼泪悄然而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娘说,我还没出生,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已经到了去码头做搬运工的地步,但监工却扣着工钱不发,父亲宁肯饿着肚子做重活,也要省下一半的口粮拿回来给母亲,骗母亲说是他偷的……”
  她已经泣不成声﹕“父亲有情有义有担当,是我最尊敬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薛崇训没有说话,也不和她争辩,她其实是明白的,眼泪说明了问题。
  果然宇文姬态度大变,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冷峻与……疯狂﹕“好,就算父亲是那样的人,又怎幺样?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也不会改变!你想怎幺样,你究竟要什幺,要钱?你卫国公实封三千户,缺钱幺。要色?真是好笑,薛崇训,你玩过的女人还少吗?”
  薛崇训将方才摘进来的杏花放在鼻前闻了一闻,突然又将它捏碎在手心里,狠狠地揉了几下,直到把花瓣的香汁都榨了出来才肯罢休,然后又闻着说,“只有这样,才最香。”
  他想﹕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是想出来需要时间,大丈夫何必拘泥小节,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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