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余小姐》第 4 章

  进来的时候余声正在收拾叶长生坐过的位置,她将茶器都收进茶盘,又将棋盘和棋盒端正的摆好,冷不丁的听到阿珊叫了一声:“阿声姐!”
  “……你、你干嘛?”余声被她吓了一跳,捧在手里的茶盘就晃了两晃,茶杯里叶长生没喝完的余茶也跟着晃了两晃,余声忙将茶盘紧靠在自己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了。
  阿珊见吓到她,立即有些讪讪的,“没干嘛……就是……阿婧可以在咱们这儿吃晚饭吗,我怕她回去了老太婆不给她饭吃。”
  “不、不是的……”蒋婧听了阿珊的话也吓了一跳,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婆婆不会这样的,还有我公公在呢……我还是回去吧……”
  阿珊一听就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回去,粗声粗气道:“怎么不会,那老太婆什么xing子我比你清楚多了……”
  “阿珊!”余声听她一口一个老太婆的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声喝了一句,然后淡淡的道,“何婶再不好也是长辈,别老太婆老太婆的,要是她知道了要骂你你都不占理。”
  阿珊被她说得撅了撅嘴,没再继续说话,余声见她服软了才冲蒋婧笑着道:“林阿姨今天做菜做多了,阿婧也留下来陪我们一起吃吧,不然浪费了多不好。”
  蒋婧愣了愣,随即感激的笑笑,面色有些复杂。
  林阿姨是在余声的父母去世后才来玉露堂的,是余声的姑姑特地请来的,对外说是来玉露堂帮忙的,实际上却是专门照顾余声的。林阿姨的jīng打细是在老街出了名的,人头份量掐得刚刚好,怎么会出现做菜做多了情况,余声这样说,不过是将阿珊的意思用婉转点的说法说出来而已。
  余声让阿珊带蒋婧去坐坐,她则端着茶盘进了开水间,清理干净后又端了出来,却没有立刻就回前堂去,而是转了个弯回了后面的厨房。
  阿珊和宁远的饭是在余家吃的,和林阿姨与叶长生一道,四个人的饭菜全由林阿姨掌勺。
  她正在做一道绿茶豆腐,用上好的青城雪芽茶汁和煎好的豆腐一道烧煮,加入炒香了的胡萝卜片和香菇片,既有豆腐的豆香味,也有绿茶的甘醇香,清清爽爽十分好入口,是余声很喜欢的一道菜。
  林阿姨见了她,笑着问道:“怎么进来了,饿了?”
  “没有呢。”余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腼腆的笑了笑,“是阿珊带了蒋婧过来吃饭,阿姨你多炒点菜啊?”
  林阿姨拿锅铲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应道:“知道了,那孩子也不容易。”
  余声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要出去,林阿姨见她要走,忙将个罐子递过来给她,“把茶叶罐拿出去,免得放里面受cháo。”
  余声哦了一声,接过茶叶罐就出去了,一直走到阿珊和蒋婧的面前,才想起自己原先想泡的不是这罐青城雪芽,她想转身去取,又想了想,还是懒得走一次了。
  于是她坐了下来,在电陶炉上的水壶里guàn了纯净水,然后等水烧开,她一面等一面听阿珊和蒋婧说话,当说到蒋婧的孩子时她忍不住问了句:“孩子怎么样,还好吧?”
  “……还好。”蒋婧愣了愣,然后低低的应了一声,眼中飞快的泛起一层水光来。
  “那就好。”余声应了一声,朝她安慰的笑了笑,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何婶的做法未免太过了些。
  水很快就好了,余声不再和她们说话,转而泡起茶来。茶叶放入茶碗中,注入热水,盖上的碗盖留了条缝让茶水流出,迅速出汤后将茶碗盖拿开以免闷坏茶叶,然后将公道杯里的茶水分入每个人的茶杯里。
  青城雪芽的茶汤汤色清澈明亮,香浓味爽,饮后回味甘甜,是好茶,但却并不是余声很喜欢的那种,只能说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罢了。
  “既然这么难熬,怎么不考虑离婚呢,何亮也不是什么顶好的人。”余声听到阿珊这样问蒋婧。
  她心里一动,忍不住好奇的看向了对面的两个人。她同样很好奇蒋婧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她看来,一个女人在婚姻中遇到懦弱的丈夫、蛮横的婆婆是件很倒霉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如果发生矛盾,她注定会受到双倍的伤害。
  这足以磨灭掉所有的爱情和耐xing。
  可是蒋婧一直过了下来,余声在心里数了数,从蒋婧刚嫁来那一年算起,到今日,已经有六年光景了,她就这样忍了六年。
  “离婚?”蒋婧苦笑了一下,喃喃道,“离婚了孩子怎么办,何亮虽然不好,但也不是坏人,平时对我也还好,婆婆……我妈说让我忍一忍,毕竟我是做人媳fu的,还能怎么办呢……”
  她声音有些低落,喃喃自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余声无声的的摇了摇头,蒋婧大概想的是嫁jī随jī那一套,也想着媳fu熬成婆那一套,婆婆是长辈,她忍下她的为难不能说不对,甚至这是传统婆媳之间该有的孝道,但余声想,换了自己,决计是做不到的。
  要是做得到,她老早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余声突然想道。可是下一秒她就立刻将这种念头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她宁愿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也不要再碰上这种人家。
  青城雪芽泡过五道,宁远从后面走过来探头道:“阿声姐,可以开饭啦。”
  “好啦,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其他的事。”余声端起茶杯将最后一口茶水饮尽,站起来略略扬起声音道。
  饭菜很简单,两荤一素一汤,只是份量比平时稍稍多了点,五个人吃刚刚好,吃过饭后没人提蒋婧回去的事,不忍心也不想,余声甚至想说要不就在这住两天吧,可是她忍住没说,因为这样于事无补,甚至还会让她在何家的处境更艰难。
  自古以来贤惠的媳fu和妻子,总是要受更多的苦,因为她们连放肆的笑都可能不敢。
  可是余声没想到何婶会杀上门来找人,还把她气得够呛。
  彼时她们刚吃完饭,坐在前堂的一处角落,对着一壶茶漫无目的的聊天,宁远端来新出炉的茶点,起劲的招呼她们品尝。
  何婶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一拍茶室边上的红木柱子,嗓门放得比喇叭还要大,“姓蒋的,你要是不想回我们老何家就立刻收拾东西滚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做饭,你想造反啊!要不你赶紧滚,老娘给我家何亮再找一个,你什么都得不到,儿子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
  余声听她说得离谱,抬头看了一眼蒋婧,见她眼睛又红了,忙站了起来想去拉何婶坐下,“婶子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个pì!老娘教训我家媳fu要你这死丫头来教啊!”何婶不耐烦的一巴掌拍开余声的手,又冲她翻了个白眼,嗓门愈发大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就是跟着你们才越来越嚣张,读书都学了什么回来,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周围很多人明里暗里劝蒋婧跟何亮离婚算了,虽然没有摆在台面上说,可是说得多了,总会有风声传进何婶的眼里,她难免对和蒋婧走得近的人有意见,可是儿媳fu始终忍着不敢反抗,又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扭曲的快感。
  余声一听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她沉声道:“何婶说话也要分个好歹,我们只不过留蒋婧吃了顿饭,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难听?”何婶嘴角一歪,哈哈笑了两声,“不信?丧fu长女就算了还是父母双亡,搁以前谁家会要你,你爸不是觉得我家何亮不好么,可现在我孙子都几岁了你还没嫁出去呢。”
  “我嫁不嫁关你pì事啊?”余声再也忍不住,什么礼仪什么教养通通都被丢到脑后了,“吃你家饭了吗,你也这么大年纪了积点yin德不好吗,你就不怕你孙子没□□儿?”
  她向来被教育得很好,轻易不对人黑脸,此刻听到何婶说话间带上了父母,也忍不住口出恶言,惊得包括何婶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爸妈是不是挖你家祖坟了你要骂他们,你给我滚,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不发威你当我病猫啊!”余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狠狠的盯着何婶,直到她不安的动了动脚。
  随后何婶悻悻的嘀咕了句“不识好歹的死丫头”就转身走了,蒋婧抱歉的看了她一眼,也忙跟了出去。
  阿珊气哼哼的拉余声坐下,“以后还是叫她老太婆,不!要叫死老太婆!”
  余声这次没再阻止她,只是看了看门外,看见蒋婧单薄瘦弱的背影,忍不住又气又同情,说到底,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年后,余声某天突然想起这件事,略觉委屈。
  “长生你看,她笑话我嫁不出去。”她眨着眼看他。
  叶长生看看鼓着脸像只委屈的猫仔似的妻子,笑了起来,“不要紧,好饭不怕晚。”
  余声一愣,没想明白谁才是那碗不怕晚的饭。
  ☆、大红袍(上)
  何婶来闹这一场,彻底将余声的心情败坏了,也彻底的将两家人之间多年的jiāo情搅散了,过了不知多久,阿珊仍旧气哼哼的嘟着嘴。
  林阿姨见她这副模样,看了眼同样面色不豫的余声,叹了口气安慰道:“这样的人家,jiāo情没了就没了,省得恶心自己,有些情分不是我们不想留,是留不住。”
  余声默默的没说话,宁远递了碟点心过来,劝道:“阿声姐别生气了,小心气坏自己,吃个点心嘛。”
  余声伸手拈了一块,放到嘴边又放下了下来,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起爸爸,他以前和何叔很要好的。”
  “一颗老鼠屎搅混一锅汤!”阿珊又忍不住了,呲牙咧嘴的拍起了桌子。
  林阿姨的矛头立刻从何家那里调转,伸手戳了戳阿珊的额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这么粗鲁,小心没人要哦!”
  “没人要就没人要,好过到时候嫁个跟何亮一样的憋屈死。”阿珊撇了撇嘴,语气甚是鄙视。
  余声瞟了她一眼,突然说了一句:“千拣万拣拣盏烂灯盏。”
  她说的不是本地话,其余三个人都愣了愣,宁远问道:“阿声姐你说的是什么?”
  余声回过神立刻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念了个咒语,咒他们今晚睡不着,好啦快回去吧天晚了。”
  宁远和阿珊都是老街生老街长的孩子,比余声小了几岁,都是才大学毕业一年的岁数,一个学美术一个学设计,明明可以有份薪水优厚的工作,偏又不愿意过朝九晚五一成不变的生活,从别处跑了回来,一面做自己的事情,一面在玉露堂帮忙。
  刚开始余声还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她能提供的薪水不多,还是他们告诉她自己除了在玉露堂工作还会另外接活不会饿死的她才渐渐放下心来,到如今也过了半年了,余声也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也因为多了两个帮手,后来玉露堂的生意逐渐增多时她才能游刃有余。
  余声站在门口看着宁远和阿珊嘻嘻哈哈的走远,伸手把趟栊门拉好,又将木门合上用铜锁锁住,然后将椅子推进桌子底下,又把日光灯关了换成低瓦数的壁灯,忙完一切才走到开水间对林阿姨道:“林姨,我先回屋了,你也早点忙完回来。”
  林阿姨将洗净的茶盘用棉布抹干,慢悠悠的应了声好,余声抿嘴笑了笑,转身穿过庭院里那株海棠底下回屋,小羊皮的平底鞋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细细的啪啪声。
  天一亮,就又是普通平常的一天,昨天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起。
  余声和平常一样起身开门做生意,城市另一端的叶长生,也和平常一样走进了办公室,先泡了杯茶,然后开电脑查收邮件。
  同事莫郁华看见他,忙走了过来,“叶老师,吃早饭了吗,我这里有面包你……”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叶长生寡淡着脸,不等对方说完就飞快的打断了她的话。
  小姑娘失望的“哦”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态度。
  等她一走,坐在后面的王江帆就一滑椅子滑到了他的身后,哥俩好的搭着他的肩膀啧啧道:“老叶啊老叶,你这样对女孩子会娶不到老婆的啊,不能温柔点吗,人家不过喜欢你罢了。”
  “要怜香惜玉你去,不喜欢还给对方希望,那是害人。”叶长生抿了一口大红袍的茶汤,动动肩膀甩开他的手。
  “这么不会撩妹,难怪要打光棍。”王江帆状似高深的摇了摇头,然后又换了个话题,“哎老叶,欧anna要生日了,大家在打算送礼呢,你送什么?”
  欧anna是nk中国的总裁,化工领域少见的女强人一个,德国人,四十多岁,齐耳短发,工作时严肃认真,下班后却见人就笑,有着德国人的严谨古板和外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好奇和热爱,叶长生对她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在入职的第一天由人事经理带着去见她时她说的要见他的理由。
  她对叶长生说:“叶,我看到你的名字,觉得很好听,也很吉祥,我也有个中国名字,叫欧松钟,我很喜欢‘站如松,坐如钟’这句话,不过他们还是叫我欧anna,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叶长生当时听了这个硬朗得可以的名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还没说话就听到她又问他:“你的名字是因为长生殿吗?”
  欧anna在中国已经将近十年,受本土文化浸yin多年,她什么都懂一些,中文也说得十分流利,已经算是个中国通,她看昆曲演过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误以为叶长生的名字来自于此。
  叶长生笑了笑,用德语告诉她:“是我母亲取的,她希望我长命百岁。”
  然后欧anna就拉着叶长生聊了半天中国人取名都有什么寓意和忌讳,然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松钟和送终一个音,不吉利,那还是欧anna吉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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