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第 14 部分

  “虽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冒犯,但是毕竟比你年长几岁,还是想要跟你说清楚:这样的人把握不住,放走了,再去找,可就不容易了……”
  明月闻言,想起许多修治的好,一时不能言语,低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向井老师道:“你在这里,也不会长住吧?”
  “为什么这样讲?”
  “我收到桔丘小学校长诺予夫人的来信,我们之前一直寻找的老师很快要从日本到这里了。她那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习字课老师,可能还是想要调你回去。”
  “可是,我想要留在这里啊……”
  向井老师饮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很多日本年轻人结束学业要四处寻找工作,总得给他们一些工作的机会啊。”
  明月回到学校的宿舍,已经是夜里了。修治的房间还亮着灯,她站在他门口,犹豫半天,不敢敲门,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断断续续地进入一些奇怪的梦境。什么人都没有,只她自己,从一个房间开门进入另一个房间,慌慌张张,折腾得筋疲力尽,却发现还在原地转悠。混乱之中,她猛地睁开眼睛,喉咙发紧,身上一层虚汗,明月伸手拿了水杯喝了一大口,侧身看看,西斜的月光冷冷地铺在床铺上。
  睁着眼睛不知呆了多久,天色发青的时候,修治敲响了她的房门。她穿好袍子,扎上头发去开门,看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拎着来时的箱子,一副要上路的模样。
  她有点吃惊:“这就要走?”
  “嗯。早一点出发,要走到县城,晚上还要在那里过一夜。”
  “我送你一段。”
  “不用。你白天还要上课。”
  她仰头看着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满脸通红:“修治,我这人脑筋不好,也不会说话。到现在一直拜托你照顾,连个正式的感谢都没有……我想跟你说,我不是要赶你走。你对我的好,我都明白,我也不是装糊涂,只是我觉得配不上你,对不住你。你这么一走,以后是不是就不会与我再见面了?如果那样,我希望修治你,你能过得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她说到后面,已经满脸是泪,前后颠倒,胡言乱语。
  修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右手轻轻地放在明白的肩膀上,她的头埋得更深了。
  “我想要跟你说,明月。如果你再不想过从前的日子,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心留在过去……可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过新的日子。我不会让你难过,我不会让你哭,我不会让你害怕我。我为你盖你自己的房子,院子里面要有秋千和四季常开的花。我们生三个孩子。教导他们写字念书,算术还有画图,我们要好好照顾他们,防止他们生病哪怕感冒。等到我们年纪大了,一起坐在一个秋千上面,膝盖上放着柔软的毛毯……现在,汪明月,我要跟你说,三十年前,我父亲对我母亲说的话: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变成老公公和老太婆吗?”他情绪激动,越说越快,覆在明月肩膀上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明月抬头,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许诺的都是她真心渴望的东西。
  八十年后的今天,如果有人也是这般珍惜你,爱护你,告诉你他能给你你要的一切,你会同意吗?
  汪明月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
  槐花即将开放的季节,东修治带着汪明月回到了奉天城。
  两个月以来,他独自设计的图纸被送到了关东军部小林元哉处。小林打开这几张用发黄的粗制黄纸和黑色的碳条笔勾画的设计图和一旁的设计说明,当即眼睛发亮,如获至宝。
  日本人接下来的动作果决迅速:他们在辽北全境召募自由劳工和技术工人,报酬优厚;环绕圆形广场北侧,南侧,东侧三个方向的古旧建筑被分别拆除,只余一个清代点将台旧址因为没有购得,不能擅动;广场南侧向西一块五百米长度的,在四个月之前已经做好清理准备的地块开始兴建一个颇具规模的建筑群,从横竖交错的地基看上去,却不见任何完整开头的端倪;呈给地方军政府的广场改造计划书上,日本人掩盖了他们的企图和军方支持的背景,所有的融资文件手续都显瑒示:这是一个绝大部分由奉天本地和关内财阀资助的市政建设项目,由不同的中国建筑公司分别承建。负责设计图纸审批的公务员是一个从英国念书回来的老博士,研究这整个广场的改造效果图,总觉得有哪里不妥,琢磨了个把星期也没有发现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终于惴惴不安地扣上了红色的公章……
  夏季的一天中午,百合子在俄罗斯餐厅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东修治。当时她正与在父亲公司里工作的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士水川纪子吃饭,忽然看见修治独自一人进了餐厅,坐在一张靠窗的台子上,看菜谱之前先点了一杯酒。纪子循着百合子的目光抽那边看看,有点惊讶:“你认识这个人?”
  “认识,不过也只是从前说过话的。”百合子道,“你也知道他?”
  水川纪子说:“谁能不知道这个人?东修治啊。这么多日本人来到这里寻找机会,他可以算作是最成功之一吧?”
  百合子笑笑:“是个建筑师,我也有耳闻。”
  “那么你知不知道,圆形广场的整体改造,他是主理?”
  百合子瞪大眼睛:“真的?”
  “还这么年轻,不到三十岁呢……”
  百合子存心想要得到些关于修治的更多的消息,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该结婚了吧?”
  “我也是听人说,婚是没有结,但是,嗨……”纪子是一副颇为惋惜的表情,“东先生应该是跟一个支那女人过从甚密。我也是听人说:我的姨妈在桔丘小学工作,跟东先生倾慕的那个支那女人是同事。”
  “什么样的女子?”
  “什么都不稀奇跟他相比。”
  百合子闻言掩着嘴巴笑了:“总听到这样的故事:什么都优秀的一个喜欢上平庸无奇的另一个,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别人怎么看有什么重要?”
  她们正说话,金头发的服务生用冰桶送上来一瓶香槟说:“是窗边那张台子的先生送的。”
  第五十四章
  百合子对水川纪子说:“我去打个招呼。”
  纪子拦了她一下,开玩笑道:“不要介绍一下我吗?”
  “下次怎么样?”
  她走到修治的台子旁边,他为她把座位拉开:“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跟朋友一起来的,修治君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刚从建筑工地过来,”他还没有点餐,拿着菜谱问百合子,“这一间餐厅我不太熟悉,百合子有什么推荐的吗?”
  “蘑菇汤和牛排很好,我刚刚跟朋友就叫了这个。”
  “那我就试一试。”他依她所言跟侍者吩咐,又点了四分之一的红酒佐餐。
  “谢谢你送香槟给我们。”
  “我记得你原来喜欢这个。”他说,“上个星期开会的时候,我见到令尊,他说一直想送你去英国,百合子自己却不太想去,是这样吗?”
  “原因很多。一来我觉得现在悠悠荡荡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并不想要走得那么远。二来父亲想要让我去那里读商科和管理,我却想只对文学感兴趣。”
  “要学文学,不是更应该去英国吗?”
  “理论和历史,也许可以去吧,我想要多搜集些故事,就应该留在故事发生得多的地方。”
  “这里?”
  “嗯。”百合子点点头,“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大赌局,很多人来这里寻找机会和运气,来自日本的赌徒尤其多。赌徒的故事最有趣,因为有野心和梦想,人人都渴望的机遇,还有不可预知的运气。这些都是成就有趣故事的要素。”
  修治被她说得哈哈笑起来,饮了一口开胃酒,慢慢咽下:“我以前小瞧百合子了,我当你是小女孩,你刚刚说的话,很让我受教。”
  她也笑起来:“最近看的书多了,若是说话冒犯,请你谅解。”
  “那么百合子觉得我也是个赌徒吗?”
  “即使是,也是个高手。”
  “为什么?”
  “目标明确,精力旺盛,胆大心细,不计代价。这样的素质,逢赌必赢。”
  “你的小说看多了,我不是男主角,没有那么多的优点你,百合子,并不真的认识我。”
  “那么修治君,到现在为止,你可以问一问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吗?”
  他想了想,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对。像每个男人一样,了不起的功名与心爱的女人。如今他是不是都得到了?把它们攥在手中,足够满意,踏实了吗?
  侍者把他的汤送了上来,百合子道:“我不打扰了,有时间我们再聊?”
  “好的。”他从座位上起身送她走。
  她本来要走了,他忽然从后面叫住她:“百合子。”
  女孩闻声回过头来。
  “像我这样的一个故事,这样的类型,一般会有什么样的结尾?”
  “结尾?”百合子看着修治的眼睛,“放心,不会有结尾的,修治君,你是个好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就好了。运气是自信的小尾巴。”
  他笑着点点头:“谢谢你,百合子。”
  吃完了中午饭,修治回到圆形广场的工地,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五十七个监理开例会,他主要强调两个问题,一是工程质量,二是施工安全。施工安全包括有两个方面,首先是工地内部,包括建筑物资的防火防盗以及施工工人的人身安全,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所有进出工地人员的身份检查。修治反复强调了这一点:非注册职工或不持当日工作证者不得入内,是为施工安全的核心。
  会议上,修治一边说,他身边的翻译一边把话传给与会者。工程规模太大,又顶着华商注资的名头,因此众监理当中不少都是中国人。会后有人忍不住议论:日本人至于吗?护着这工地怎么跟护着他们家祖坟一样,建筑工人的流动性本来就很大,这样的要求平白给监理增加了多少活儿?起头抱怨的这个姓王,泥瓦匠出身,奉天本地人,听说圆形广场的工地给的报酬不菲,便带着一直以来跟自己干活儿的五十个兄弟通过日本人的考核报名应工。王头儿这人心粗脾气大,上工以来就对这片工地上严格细致的规章制度有颇多不满。他有个侄子,名叫小柱子,今年二十三岁,跟着他在工地上累砖六七年了,这些天正发烧生病,王头儿寻思着打个人替岗,可是要换个人,他自己不能做主,要向上面层层报批,不换人,小柱子又实在顶不上,白浪费了工时还赚不到工钱。
  王头儿几天来一直为这事儿闹心,牢s满腹,不由得跟同伴们唠叨。有人道,我倒是认识个人,想进来工地,只可惜是个生手,又没人提携,不然你让他替替你侄儿小柱子?工钱嘛,你当学徒算给他,少给点没什么的,他也不在乎,那个差价给你侄儿买药去。王头儿道,那哪天你带他来我看看,脸上能混过去,我就让他替一下。
  没几天,这人被领来了,高高瘦瘦,身形脸庞倒是真跟趴在床上咳得起不来的小柱子有点像,只是一眼望上去有点太白净,要是在脸上抹上点墙灰估计也能蒙混过去。但是一看那双手就知道,那是双写字的手,那可不是干活儿的人的手。王头儿心下计议,嘴上没说,只跟那人道,从明儿开始你就跟着我开工吧,什么不会的,我让人慢慢教你,教你是费事的,懂吗?工钱咱们怎么算?你还要吗?这人笑着说,师傅,工钱你看着办,我怎样都行。王头儿道那好,那你以后就是我侄儿小柱子了,谁叫你,日本人叫你,都要这么答应了?
  这个冒充小柱子的家伙正是董绍琪。
  ……
  晚上下了小雨,明月给孩子们放了学,自己拿着雨伞出门,看见修治的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车子开过来,她收了伞,甩掉雨水,上车,关门,把伞立在门口,手刚刚腾出来,便被他轻轻地握住了,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她向他笑笑。
  “晚上有个聚会,陪我去吗?”
  “要去见谁?”
  “从前的一位老学长,现在关东军部工作。我没跟你说起过的。”
  “嗯。”
  修治仍住在北市附近的日本人公寓,他在离那里不远的另一座两层小楼里帮明月租了一套房子,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接送她上下班。有时候在她那里吃早点或者晚饭。在明月住的那个不错的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位养了三只狗的女人。女人很年轻,喜欢穿美色艳丽的旗袍和高跟鞋,上下楼梯肢体摇曳,姿态很美。这是个被的女人。生活的主题无非就是那样几件事情:闲逛,花钱,等候,在男人到来的时候贡献她的欢笑和身体。
  一天修治和明月看了电影回来,送她上楼的时候,看到那女子抱着一只狗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吸烟。他们经过的时候,她抬头看着他们。像是想要在她的身上寻找一些同类的痕迹。
  修治很想要蹲下来告诉那个女子,他想要跟她说说明月于他的来历;想要跟她说,他是她最珍重的人,宁愿意自己等也不愿意让她白白等待的人;他还想要跟她说,他做完了手里的工程就要带着她回日本,跟她结婚,生儿育女……他当时走到那里,就想要跟那女子说这些话,竟呆住了。明月拉了拉他的手指,催他上楼。
  他不渴望她的气息身体还有她的温存吗?只是忍耐和等待相对于欲望,好像烹熟茶叶的铁盘,煎熬之中成就了珍贵和香气。过程本身已经无比诗意,无比性感。
  ……
  明月换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跟修治去了小林元哉的家中。穿着便服的小林看上去比着军装的样子年轻一些。他的夫人了子带着两个孩子接待了修治和明月。晚餐很丰盛,煮物和炸物做的都别有味道,小林本人是个和气而且风趣的家伙,说起来日本的风土人情和在中国的见闻感受,自己的脸还是严肃的,却把在座吃饭的都能逗笑。
  饭毕和子请明月去帮忙看看孩子们临摹的字帖,留下小林与修治两人在屋子里,打开拉门,面朝着庭院喝茶聊天。
  暮雨初霁,空气湿润。
  小林用长把的木制茶匙给修治的杯子斟茶,向他笑笑:“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很,得意。”
  修治饮了一口茶:“你的事情呢?进展得怎么样了?”
  “没有办法啊。真是让人挠头。上面派了人跟他在天津接触了,仍是不肯答应啊……整个广场的风水布局,如果拿不下来那个点将台,等于毫无价值,是不是?”
  “毫无价值。”
  小林把自己的茶杯放在一旁,双手抄在和服宽大的衣袖里,他看着修治:“你得到了这个人最珍惜的人,我们呢,想要他最珍贵的一处产业。有没有可能,我是说,这仅仅是一个假设……”
  修治也放下了茶杯,转头仔细地看着小林:“您在动脑筋,想要用这一个去换那一个?您原来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仅仅是一种可能性,我们且探讨一下……”
  修治淡淡笑道:“只有一种可能您的战刀切在我腹中。”
  第五十五章
  小林闻言哈哈大笑,他伸手拍了拍修治的肩膀:“修治君,你的回答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我没有看错你。没有看错你啊。”
  修治微微颔首:“那我就当做您是开玩笑了。究竟打算怎么得到点将台部分的地块?”
  “先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总会有办法的。来,请喝茶。”
  另一个房间里的明月打开了小林的大女儿冬雅的字帖本,看孩子在上面书写的工工整整的中国小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冬雅看着她问:“笑啥呢?”六岁的冬雅生在奉天,长在奉天,除了自己的父母,她跟旁人都说中国话,因为本地口音浓厚:“什么”不说“什么”,说“啥”;“喜欢”叫做“稀罕”;“舒服”叫做“得劲”;“膝盖骨”叫做“波棱盖儿”……
  明月道:“我也认识一个日本人,也写这首诗。”
  在一旁的小林纪子问道:“也在奉天吗?我们认识吗?”
  “是我在日本念书时候的同学,名字叫做正南。”
  “难得还记得。”
  “这位同学很有趣,我们相处得很好,所以印象深刻。”
  “冬雅的字,您觉得怎么样?千万不要客气啊,请一定直言相告。”
  “字写得很好看。我想这个年纪,根本没有冬雅写得好。”
  “我听说教写字的中国先生都很严厉,是不是这样?”纪子问。
  “站在你身后,你正写字,他从后面拔你的笔。拔不动就好,就算你握笔握得牢固。要是拔动了,笔被他抽走了……”
  “是要打手掌的,对不对?”
  “打得很重。”明月道。
  纪子笑起来,她手里在做一幅十字绣,完成了大半,看上去应该是洛阳牡丹。这个家庭里面随处都可以看见一些中国情趣的因素:摆在台子上的唐三彩,挂在墙上的黄山水墨画,小姑娘抄写的诗歌儿和她的本地口音,还有女主人的绣图……明月心想,一种文化被另一个民族所好奇和欣赏总是让人觉得愉悦的,可是一件事情让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是一个军人的家庭。虽然他们文雅和气,彬彬有礼,可是这个可爱的女孩儿的父亲出门的时候,像明月所见的很多日本军人一样,身着军装,威武倨傲,佩戴着军刀和手枪。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地方。
  ……
  修治与明月从小林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明月开了车窗,夹着槐花香气的小南风轻轻地吹进车子里来,甜美湿润。
  一直沉默的修治忽然说:“我七岁的时候,跟人第一次打架。”
  她转头看看他:“跟谁啊?”
  “一个学长。比我长三年级。”
  “为什么打架?”
  “那个家伙啊,明明自己有便当,非要让每个孩子都孝敬他。谁如果带了烤鳗鱼,炸j腿,都得给他吃。”
  明月笑起来:“就因为这个?他抢你的烤鳗鱼吃?”
  “嗯。”
  “打败他了?”
  “没有。”修治摇摇头,“他很高大。同学们互相形容他的可怕,说他可以吃掉整整一个饭团子。食量真是大得惊人。第一次跟他打架,我挥拳了,却根本够不着他,于是被领着领子,双脚离开地面,下巴上挨了一拳,后脑撞在墙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的鳗鱼就着他自己的白饭团子吃掉了。”
  “你下一次就知道不要再跟他争了,或者不要让你妈妈再给你做烤鳗鱼。”
  他看看她:“你会这样做?我没有。妈妈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做一次烤鳗鱼。我每个星期都为这事儿跟他打架。刚开始都是挨打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能吃下一整个饭团子了,后来可以吃下两三个饭团子,我的个子跟他一边高,接着比他还高了,有一天我把他给拎起来了……”
  “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你只是告诉他不许再跟你抢烤鳗鱼了,也不许再抢你同学的炸j腿了,是吗?”明月猜测道。
  “你会这样做?我没有。我狠狠揍了他一顿。吃掉了他的便当。”
  她笑起来:“真野蛮。”
  他的手臂伸开,搂在她的肩膀上:“你太善良。”
  她低下头,头发擦过他鼻子尖,额头触在他唇上。她有一种柔软的温暖的气息。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寻找她的嘴巴,细致的亲吻。她慢慢低头躲开了他的唇,轻轻咳嗽了一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自以为做得很好很自然,殊不知他的毫不察觉完全基于耐心。
  ……
  评剧名伶顾晓亭把李伯芳拦在自己寓所门外,不让进去:“你们王爷睡觉呢,刚睡,你改天再来吧。”
  李伯芳道:“王爷说好我这时候来的啊。您让我进去候着,等他醒。”
  “我这没地方。没地方让你候着。”
  李伯芳笑道:“是王爷得罪您,还是我哪里不周到?”
  “都不怎么样。你每次一来,耽上半日跟他报告家产生意。你走了,他两三天拉着脸,都不高兴。跟您讲,我从来占上风说上话的人,我受不了这个。你啊,你别等了,我的地方,你回去吧,哈。”
  李伯芳道:“行,那我这就走。走之前,把这个给您。王爷交待的,说送您个小礼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您请看看。”
  他说着从跟班的那里拿过来一个绿色锦盒,打开了让顾晓亭过目,美人一见这个,脸庞都亮了:“嗯,是我要的那串珍珠。”
  “不是您要的那串。你要的是二十四颗。这是三十六颗的。”
  她哼了一声接过来,李伯芳转身带着人要走,顾晓亭叫住他:“来都来了,就进里面等王爷睡醒吧。我不招呼你了哈,我晚上还有戏,要登台呢。”
  “谢谢您啦。”
  李伯芳在客厅里面等了两杯茶的功夫,显瑒瑒从里面卧室出来了,身上穿着条半长褂子和黑色的束脚裤:“伯芳来了。”
  “带了账本来给您过目。”
  “不过目了,念给我听听吧。”他仰头痛饮了几口茶,没什么精神头。
  李伯芳便将一个月来的盈余开销诸多款项念了给显瑒瑒听,总体来讲,不跌不赚不过不失。他念完了,显瑒瑒道:“辛苦你了。”又看看跟他来的年轻人,这是府里新来的?”
  “来府里四个月了,之前您没看见过。大赵的嫡亲侄子,原来在咱们家药房的柜上工作的。我见他算盘打得好就调到府里来帮忙了。”
  显瑒瑒点点头,没说什么。
  李伯芳使了个眼色,跟来的小伙子退出了房间。
  显瑒瑒看看他:“怎么了?”
  李伯芳低声道:“家里有人说,说看到明月姑娘了。”
  他听到她名字一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李伯芳只好继续说道:“回奉天了。让在日本人侨民的小学里教书。住在北市附近。”
  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李伯芳注意到那杯子早就空了。
  “您,是您去探望,还是我先去打个招呼?”
  显瑒瑒半晌没言语,好久才说:“她那样就好。别去搅扰她。”
  “……”
  “怎么了?”
  “那个日本人,东修治,您还记得的?”
  ——————————分割线——————————————
  这天下午第一节明月没有课,她坐在办公室里面必改学生的作业。天气有点热,办公室的窗子被大打开,两只白蝴蝶飞进来,她从本子里面抬起头,盯着那两只小东西发呆。它们先是围着窗边的一盆虎尾兰一跃一跃地转了几圈,接着在书架上找了一本漫画书的书脊歇了歇脚,然后一只跟着一只飞起来,飞到门口去,然后她看见了显瑒瑒。
  她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巴,发现是疼的,才相信了,站起身,朝着他慢慢走过去。
  “……王爷”
  “不上课?”
  “嗯。”她抬起头看看他,“等一下有。”
  “有时间说句话?”
  “嗯。不能,不能走太远。”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走廊:“这里蛮好,也风凉。”
  他们二人就站在走廊里,中间隔着一扇窗子。时间本来不多,只是开口无比艰难。他料想若是自己不说话,明月是不会抬头的,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的鞋子长衫或手指上。
  “……我四月从天津回来。回来之后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
  “嗯。”
  “你什么都没做错。但是,”他停了停,“但是她也苦……我请你谅解她,不是替她说话。是想要你想开些,自己也好过一点。”
  “嗯。懂。”
  “你出来也好。出来了,没人欺负你。她不能……我也不能了。”
  她闻此言,这才慢慢抬头看他眼睛,不能说话,也不能出声,害怕最小的动作就会让满眼的泪夺眶而出了。
  他皱着眉头看她:“所以我来不是要带你回去。有两件事情,要跟姑娘讲。一是关于我的,一是关于你。”
  “……”
  “……我待你不好。你长这么大,跟着我就是一路委屈,可惜日子不能倒着过,从前我篡改不了。但是,但是明月,你信不信,你跟我第一天相见,到如今站在这里,我每一时都是用了真心。”
  第五十六章
  她觉得鼻子里面疼得要命,眼泪到底还是流出来了,连成串,止不住,在脸上汹涌泛滥。视野里面水光一片,浮现出的确是他的种种“不好”:儿时的亲密无间,少年时的嬉戏玩耍,他的体贴爱护,柔情万种,他总用指头抬起她的下巴说“你找揍啊”,可接下来却只会亲吻她……她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又把他看清楚了,他就站在她面前,中间隔着一扇窗的距离。距离不长,却意义非凡,她曾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得以如今面对面地听他说真心话,此时再让她跳回他身边去乞求怜爱,却已经不可能了。
  他明白的,见她哭,也只是笑一笑:“我啊,我,我没有办法。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你,还是觉得这样好。并不是我,不惦记你。”
  她哽咽很久,声音颤抖:“我懂。”
  “这么多年跟着我,没能给你名分,现在看来也不是坏事。这样从家里出去,我只把你当做显瑒瑜她们那样,我让伯芳查一查规矩,你要是有了可心的人……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点头,一直在哭,一直在用自己的手背擦脸上的泪,半截的衣袖都湿透了。
  他说不下去了,垂眼看她,一边把手揣进口袋里面,里面放着一放手帕,他狠狠地捏着手帕却没有拿出来。
  良久良久。
  “……我说第二件事情,那个日本人,东修治,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能不能不这样?能不能离他远一点?”
  她哭得头晕脑胀,几乎把这件事情忘了,几乎把为什么要那样毅然决然地从王府出来,再不肯回去的原因给忘记了,不是因为彩珠,不是因为她烧了她的房子,小王爷劝她谅解彩珠,可她根本从来没有恨过她。对,她想起来了,因为修治,一直爱护她,善待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帮助她的修治,被这个人憎恨和陷害。如今他还要她离开他。
  明月的眼泪止住了,她抬起头来,看定他的眼睛,摇摇头:“不能……不能了。”
  他别开脸,仔细思考了一下什么是她的“不能”,还有为什么“不能了”。终于慢慢点点头:“这样……”
  “他待我很好。”
  “有什么打算?会跟他回日本?”
  “不是不可能。”
  他淡淡一笑:“不是跟我赌气吧?”
  “不是。”
  “……那就罢了。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想嘱咐些“若是有事情要来找我”之类的话,端详她一张小脸哭得又红又热,但是肩膀结实,脊背挺拔,看外貌已经比从前成熟勇敢,心想自己跟她说这个也是多余,张嘴想道别,可又有些贪心,贪心再看看她的脸,贪心还有一句话想说。
  下课的铃声忽然响了,小孩子们呜呜咋咋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去院子里面玩,个别几个着急忙慌地跑去厕所,刚刚寂静的走廊瞬间一片喧哗。明月看见显瑒瑒说了句话,可是孩子们的声音太大,把他的淹没了。她有点着急,向前走了一步:“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说啊,我说我自己走,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用送。”
  “……好。您,您保重。”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她摆摆手:“谢谢你啦。”
  ……
  他回到顾晓亭老板的温柔乡去,看见那女子正拿着本小说在看,封皮上写着两个字,名叫《恨海》。他仰面躺在她旁边,见她边读边擦眼泪,便问是什么故事这么感人?顾晓亭道,说的是八国联军入京的年景,一对年轻夫妇从北京往天津逃难失散了,男的一直在的,找不到,当她死了,便日日抽大烟派遣苦闷,终于竟有一日找到了媳妇,男的却已病入膏肓,相认当日就死了。
  “女的呢?”
  “女的削发为尼。后男人的弟弟找到她家,知道了他们的遭遇,不胜伤感。他自己却也类似,与早前定下亲的姑娘也失散了。他自己守身如玉,但是苦寻对方不见踪迹。一天这个弟弟被友人拉去在妓馆吃酒消遣,见陪伴的女子竟是自己没过门的妻子,顿时如冷水浇背,昏厥过去。苏醒过来,那女子再不见踪影。弟弟也从此堕入空门。”
  显瑒瑒听了这故事,半晌没有言语,侧了身子,头枕在一侧手臂上,发呆出神。过了半天顾晓亭道:“篇末还附了一首西江月。”
  “念来听听。”
  “精卫不填恨海,女娲未补情天。
  好姻缘是恶因缘,说甚牵来一线。
  底事无情公子,不逢薄幸婵娟。
  安排颠倒遇颠连,到此真情乃见……”
  顾晓亭慢悠悠地读完了,听见显瑒瑒“哧”地冷笑一声,她凑过头去,见他闭着眼睛,便笑嘻嘻地哄她:“王爷,不高兴啦?我扮上给你唱一出?”
  他摇摇头:“谢你了。没不高兴。”
  她亲亲他耳朵,嗅一嗅他脸颊,他任她抚摸摆弄,并不烦躁,温顺起来像个生病了的柔弱的小孩子。顾晓亭心里软软的,满是怜惜和疼爱,心想若是他一直都是这样,乖乖待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她伏在他耳边道:“王爷,你不要不高兴。惹你不高兴的人都是蠢货坏蛋。您跟蠢货坏蛋一般见识干什么啊?我陪着你,好不好?以后我永远都陪着你。”
  他仍闭着眼:“你陪着我?”
  “嗯。”她不管他看不看见,只用力地点头。
  “晓亭你做不到的。谁都做不到。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轻易许诺。”
  “……”
  “但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宽容,“因为这事情太难。”
  ……
  …
  …
  那天晚上,修治从工地上回来的很晚,请几位同事吃了饭,耽到十点多钟才散。回家之前还是先去了明月那里,从楼下见她还亮着灯没有休息,他才上去。敲门,没人应,他换了几声她名字,另一扇门却开了,养狗的女人身上穿着黑色的丝绸袍子,抱着双臂,倚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看他。
  修治拿出钥匙,拧开了门。
  女人笑了,这个笑容在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你会自己开她的门。
  修治也笑了,是在回答她:正是如此,你又奈何?
  窗子大打开着,没有放纱窗,白电灯招来很多蚊虫,嗡嗡嗡地乱飞,明月趴在圆桌子上睡觉,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地挠一挠这里,抓一抓那里。他连忙先关了纱窗,再去扶她起来,临近了嗅到酒气,明白了为什么在外面怎么叫她她都不应。
  不是节日,没有聚会,她为什么会喝酒?……脑筋转到这里,修治立即命令自己停止,只是摇了摇她的肩膀:“明月,起来,回房间去,不能睡在这儿。”
  她被搅醒,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身又趴在桌上继续,手扣在耳朵上,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他见她白皙的手腕子有红色的痕迹,像是蚊子叮的疱,便把她的手扒下来,拍了拍她的脸颊:“明月,先去洗一洗,再去睡觉。”
  她闭着眼睛,带着酒劲儿跟他争执,要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不让,心里面带着点怀疑和怨气,存心要把她弄醒,两个人推搡起来。明月身上只穿着一件薄绸子小褂,挣扎间,她领子上的盘扣打开了,衣领开了一个流线型转的弯儿,露出白嫩嫩的一节脖子和细细的锁骨,衣服是六分散袖,被修治抓住的那截手臂上,袖子一直滑到了胳肢窝,她胳膊上的皮r细若陶瓷,里侧有些血管,被酒精烧成了暗蓝色,散发着温暖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气味。修治见过她身体的,但那时不同,那时她病了,他得把她给救过来,所以焦急万分心无旁骛。但此时的她,是握着他灵魂的美人儿,眼下醉若软泥,固执而堕落,是他越不过去的考验。
  修治心里一热,收拢双臂,便将她抱了满怀,明月仰头落在肩膀上,嘴唇微微张开,修治捧着她的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抚摸她的额头,睫毛,鼻尖儿,脸颊,下巴,脖颈还有柔软的胸脯,她躲了一下,想要拨开他的手,可是哪有他的力气,反被紧紧抱住,他的舌尖儿探入她口中,直到她被他亲吻得不能喘气了,他才把她放开,双手将她横抱起来,进了里面的卧室。
  他褪去两人的衣服,赤条条压在她身体上,黑暗里见她睁开了眼睛,竟带着些笑意看着他,同时伸出双臂,环绕在他脖颈上,把他拉向自己,得以仔细地看他的脸,慢悠悠地说话,声音沙哑,说的是中国话,态度亲昵任性,只是有的词语修治听得懂,连起来却丝毫没有意义。
  他笑着配合她撒酒疯,用中文问她:“说什么啊?听不懂。”
  “……哪里听不懂?”
  “从头再说一遍行吗?”
  她眨眨眼睛笑了,一只手攀在他肩上,一只手堵在他嘴巴上,无限乖巧性感:“只说给你听,不许告诉别人,我这人蠢,别人都会笑话我的。”
  “嗯,不告诉别人。”
  “我说啊,我想你。做梦都想你。你今天下午站在那儿,我想碰碰你,可是我不敢。喝了酒就敢了,喝了酒就什么都有了……”
  他见她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哭哭笑笑好不滑稽,他被她逗笑了,所有的热情和冲动一扫而空,挪开了身体,趴在一旁:“明月在跟说话啊?”
  第五十七章
  那夜明月说了什么,她早上起来就忘记了。
  修治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事情就这样过去,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直到十来天后的一个活动。
  受文化交流协会之邀,在日本久负盛名的剑道流派景山流的传人率一众弟子来到奉天表演。剑道原本发源于中国,隋唐时期传入日本,经过武学家上千年的发展研习,形成了独特的招式风格,c练者本身着古代日式盔甲形状的护具,双手持刀,仪态威武优雅,斩击招式讲究力大气沉,稳健精准,是日本众多武道项目之中颇具观赏性的一个。邀请观看表演的帖子直送到了小王爷显瑒瑒的手中,他颇感兴趣又正有空,便决定去看一看。
  表演在中街皇城根下面的奉天大舞台举行,显瑒瑒到得稍晚,总经理把他引到预留的位置上去,是第二排的一张方形台子,零食茶点摆在上面,旁边几张桌上还有熟人,他过去打了个招呼。黑暗里留意不远处的桌子上似乎有个熟悉的侧影,定睛一看,是日本人东修治,跟几个朋友占了一张台,也正看着他。东修治的目光一贯的平静温和,只是显瑒瑒最熟悉且憎恨他这个样子,如今他们两个情势有所变化,东修治的平静温和在显瑒瑒的眼里就是变相的挑衅。
  显瑒瑒一股火上来,这就要过去,忽然身后有人挽着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是一起开矿的生意伙伴,也是一起打野猪猎狐狸的搭档,那人笑道:“小王爷啊,没想到您回来,好久没见了,忙什么去了?”
  显瑒瑒愣了一下:“没忙什么?”
  “没忙什么,怎么找不到您,全是伯芳应付啊?”
  显瑒瑒还要回头去找东修治,身后的朋友不放他走:“坐哪里了?我跟你占个光可好?我这儿还有话跟您说呢……”
  音乐声响了,幕布升起,进行单人表演的武士上了台,观众鼓掌,显瑒瑒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观看,不知所谓地听身旁那人小声地跟他吹嘘最近手里生意有多顺利,小王爷若有闲钱可投给他一些,回报若干若干……
  一边的修治也是收到了邀请函跟同事一起来看表演的,开场之前,他们正一边喝茶一边议论年少时候都学了什么武术,修治说自己对于剑道是一窍不通,只是学过几年柔道,一转眼他看见显瑒瑒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跟人说话,是他没错,瘦高身量,丝绸长袍眼下他兴致不错,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总有点不在乎的笑。
  这天的修治格外想要仔细地看看他,想看看这人究竟哪里好,想透过这幅皮囊看看下面的衣服坏心肠怎样就迷惑了明月,欺骗了她,戕害了她,浪费了她。
  显瑒瑒已准确地接收到并准备回应他的挑战,可他被人叫住了,没能过来。
  修治早已想好要怎么办。
  单人的剑道招式表演完毕,接下来是双人及多人的格斗表演,武士们都是第一流的好身手,格斗技术高超,招式异彩纷呈,观众席里掌声雷动。表演结束之后有一个武士与观众互动的环节,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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