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第 13 部分

  “我这两天事情太多,你还刚刚病好,我也没跟你说。吉林那边有一个日侨村落,一时找不到会日语的中国老师,他们的校长向诺子校长求助,我们这边要派遣一位老师过去……”
  “你是自己申请的。”南一用一根手指指着明月。
  明月点点头:“那又如何?”
  “哎你不够朋友。早不跟我说一声。”南一垂着头,有点灰心。
  明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南一肩膀:“事情确实有点突然,我安顿下来就写信给你。”
  南一想了想,闷闷顿顿地问道:“那个人,他知不知道你要走这么远?”
  “……好久没联系了。”
  “他要是来问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真要是来了,你就说你不知道。”
  “不交待清楚?就这么走了?”
  “怎么交待清楚?欠他太多,见他的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遁走。”
  南一一听就怒了:“你欠他的?你住的房子都被烧了,你小命差点挂掉,你房子里面知道一个苹果,怎么成了你欠他的?”
  明月抬起头来,这才知道,自己说的一直是东修治,是南一替她想到了显瑒瑒。她被提醒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要走这么远,跟显瑒瑒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可是要怎么打招呼呢?她只知道他去了天津,人究竟在哪儿,电报往哪里发都不知道……
  她把最后一个字帖看完,将孩子们的本子规规矩矩地放好,慢慢说道:“要是以后能见面,就见面的时候再说。要是见不了面,也就省事儿了。这世界上没头没尾的事情太多,不差我这一桩。”
  ……
  电影演到一半,忽然片子断了,银幕上一边亮白。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观众们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片子仍然没有接上,人们渐渐不耐烦了,开始喝倒彩鼓掌起哄。南一把零食装在背包里面,穿上了大衣,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一个人往外面走,心想明月说的真有道理,这世界上没头没尾的事情多了,比如看了一半的电影,要远行的朋友,还有再也没有消息的土匪。
  ……
  绍琪是存心想要再难为难为南一的,看见她陪着笑脸,眉梢眼角却多少有点落寞,便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有天你来不及去茅房,n在裤子里面了,也是这个表情。”
  “哎……”南一摇了摇头,“怎么总记得我的糗事?我心情不太好,还前来请罪,莫要打趣啊。”
  “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好朋友汪明月小姐,你还记得?”
  “嗯。”
  “早上我送她去了火车站,去吉林教书了。”
  “这个……她去吉林是暂时出差,还是不回来了?家人都还在这里吗?”
  “她的身世我没有跟你说过。她没有父母,就是孤身一人,一个人走了,家就搬了。”南一的头越垂越低,声音越来越小,说道最后,几乎哽咽,“好了那么久,可惜我,我,什么都帮不上她。”
  绍琪对于南一之前的官非前因后果也略知一二,今日又见她为了朋友这么沮丧难过,心里面就发觉了这姑娘让人喜爱的好处:她这人义气,心里面总装着别人。
  他们一直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此时绍琪旁边让了让:“南一,你都来了,就来我的办公室参观一下吧,我让你看看我现在手头的工作。”
  南一想自己是来跟绍琪讲和的,不能哭丧着一张脸,于是振作了一下精神,跟着他进门,见一个大大明亮的办公室,三面都是窗户,绍琪走在她前面,被春天的阳光笼罩着他身上穿着考究的白衬衫和驼色的西装长裤,更显瑒得身材颀长。
  南一道:“你是在哪里念的书?”
  “广东。”
  “同学里面有人比你高吗?”
  绍琪笑着说:“当然了。”
  “你什么专业啊?”
  “历史。”
  “现在做什么?”
  “我吗?做的是一些地方史料的整理。”他一边说一边给南一倒了咖啡。
  “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让我想一想。咱们说说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为什么选了这里当做都城吧……”
  “嗨,那有什么好说的,”南一道,“有河流,不地震,粮食长得好,不用问你,我都知道。”
  绍琪听了笑起来:“说的也有道理哈。大型的人口聚合区,都是以这几点作用首要的形成条件。”
  南一道:“你呢?你有什么内部消息?”
  “也不算什么内部消息。你说的都对,粮食丰收,人才能吃饱穿暖。
  地震少,是因为这一代地壳中有较大的岩石层,南满铁路的日本人考察出来了,二百多年前风水先生也早就看出来的,皇帝们建了东西南北四个塔,跟老百姓说,是皇恩国威保护他们,实际上都是摆设而已,此地的地质结构已经决定了这里是地壳活动相对稳定的区域。
  至于说水,浑河不用说,你可知道岩层之下还有一条暗河?”
  “我不知道。没见到过啊。”
  “我也没见到过。其实没有人看到过。我是在最近查阅的一些史书里面找到的。作者曾是一些服务于满清的风水先生。书里面记录一条带来瑞气的暗河,与地面上的浑河方向垂直,浑河为弓,暗河为箭,方向直指南方关内,努尔哈赤采信了这些人的说法,在他们测定的暗河泉眼之上,修建了一个点将台,每有兵事,必在此检阅部队,之后果然所向披靡……”
  南一听着直发呆:“你是说,你是说,圆形广场上面那个老点将台,就是这个来历?”
  绍琪看着她:“你不信?”
  ……
  天津卫的天儿已经大暖,显瑒瑒决定启程坐船返回奉天了。来送行的人很多,排场很大,小皇帝也亲自送他到码头,抓了他的手,拉到一边说话:“表哥这一回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那边是自己的家,皇上何时要去,我过来接您。”
  溥仪微微一笑:“在这里还挺好舒服。”
  显瑒瑒看看他。
  “表格心里怪罪我吧?过的日子,做的事情,结交的朋友,都不正经,是不是?刚来的时候,你动那么大的气,当着众人面儿揍小柳公子,又说了那些话,是在给我撑场面,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表哥,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每天守着规矩传统,或者拉拢挑拨军阀,在不就跟着洋人运筹生意赚钱,就能把江山追回来?表哥你告诉我,这个有可能吗?
  时代变了,天变了。我就一个人,就这样的心性和能耐,就想自己过得舒服快活而已。表哥,你想做的事情你自己做不到,我做不到,咱们都做不到啊。”
  溥仪脸上仍是和气的笑,看着显瑒瑒,仍紧紧握着他的手:“我这人看上去是软弱没主意,但一颗心只图对得起自己,外面说我什么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跟表哥这么说,不是要跟你示弱,只是请你也掂量掂量,点将台还能不能留得住,值不值得留住,别说是它,就是一个江山,比起来一个人的快乐,哪个大?哪个小?”
  第五十章
  明月去教书的村子名叫牧浪,居民有二百来户,除了数代生活在此地的中国农民之外,九成都是从关西移民到此的日本农民。居民不多,但是彼此相隔遥远,他们各自的家和田地依着一条河水而建,村落本身的形状像一条狭长的带子。学校的校舍在风小一点的村东头。
  四年前,日侨联合会赞助了大部分修建校舍的资金,剩下的由各家各户集资,这是一幢宽敞明亮的日式红砖平房,窗子又高又窄,教室中间有一道取暖用的火墙,孩子们按照年龄分开坐,大一点的在左边,小一点的在右边。老师跟一边的学生讲完了课,布置些作业,再去给另一边的学生上课。
  明月来之前,这里已经有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女先生向井,她随务农的丈夫来到此地,原来在日本的乡村里面也是小学教师。明月一到,除了要教学生们说汉语,写汉字之外,还分担了向井老师的音乐和美术课。
  主要课程都放在上午,因为有的大孩子中午放学之后还要回家里帮忙干农活儿。有一个叫做浅野太郎的十一岁男孩每天来上课,脚上都穿着很干净体面的布鞋,不久明月发现每到中午,自己一说“下课”,浅野第一个动作就是脱鞋,然后他把这双鞋子装在粗布缝制的书包里面,自己赤着双脚一路跑回村西头的家——那双鞋子是他只能上课时候穿的高级装备,走路或跑步的时候是绝不能穿的。就这么一个赤脚板的孩子,跑赛的时候永远第一,穿上鞋子跑反而就会摔倒。
  他的弟弟次郎只有六岁大小,每天带一个玉米面饭团子来上课,这是他的午餐,次郎把玉米团子就着一点热水吃掉之后,下午就在教室里面百~万小!说习字,非常用功。明月跟他聊了几句,知道他们也有一个弟弟叫做三郎,出生不久,妈妈下地干活儿,把他放在田地旁边篮子里面,回头c个秧,转身孩子就不见了。爸妈都认定就是村里面的中国人把孩子偷走了,却没有追究,妈说那几户中国人家里地多牲口也多,日子比他们这些出来开荒的日本人富裕,要是把孩子偷去了,长大了能给穿上鞋子也行,他们打算再生一个,名字是现成的,四郎。
  这些事情放到过去,明月听了又会觉得同情难过,难过了是又要掉眼泪的。现在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点好笑。太郎的鞋子,和被人偷走了的三郎,实际上都是各种各样的际遇和日子,一个角度看他们贫穷可悲,换个角度看,人是否如意一时难以确定,此时的波谷可能是之后的波峰,此时处在波峰,也很有可能渐渐向下滑向深谷。
  二十三岁的汪明月没有了锦衣玉食,再不住亭台轩榭,却渐渐觉得平静开朗了。
  ……
  那天她正在黑板上抄古诗,忽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孩子们几乎同时叫起来:老师!老师!浅野次郎晕倒了!明月跑下讲台,把那小家伙抱起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滚烫一片。太郎从火墙的另一侧跑过来,着急得跺脚:昨天晚上就发烧,告诉他不要来,他自己不听。明月想到之后还有两节向井老师的主课,不能让勤奋好学的太郎缺席,便决定自己把次郎送回家。
  她用包袱把那小孩绑在后背上,把他的头垫在自己肩膀上就上了路,一边迎风赶路,一边不时回头叫次郎的名字,还跟他说话,孩子的鼻息热乎乎的拂在她的脸上,她心里还想了一下会不会传染,转念道次郎正在发烧,即使是感冒也不是传染期,应该没有问题。可同一时间的教室里面,一个孩子觉得嗓子里面干痒,开始咳嗽起来……
  明月后来病倒并不是浅野次郎传染的。次郎并不是第一个患病的孩子。活跃的流感病毒由一只猫传染给了它的小主人,由这位小主人带到了他的学校里面,体质弱的小孩子先发病了,接着好几个也都开始发热干咳。到了第三天,十二个孩子病得卧床不起,不能来上课。向井老师决定学校停课,村长赶着骡车从几十里外的大村子请来了会扎针灸会开草药的郎中,明月陪着不能说日文的郎中问诊了每一个患病的孩子,深夜她回到学校旁自己的住处,只觉得肩膀酸疼,连脸都不愿意洗就和衣钻到了冰凉的被窝里面,哆哆嗦嗦地睡着了。
  四月倒春寒,第二天一早,云彩压得很低,天色y森森的,八九点钟的光景开始下大雪,雪片子像鹅毛一样。浅野太郎的父亲从地上回来,坐在家里一边修理大大小小的农具,一边跟给次郎煎草药的妻子说,说一冬只下了两场雪,眼下这一场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焐一焐田地里的麦苗。他的妻子道,希望这一场雪能把孩子们身上的病也给带走。
  他们正说话,房门被敲响了。浅野把门打开,风雪吹了一脸,一个人站在外面,是张男人的生面孔,个子很高,穿着黑色的大衣,脸冻得发红,是个日本人,京都口音:“麻烦您了,这里是牧浪村?”
  “正是啊。”
  “有没有一位汪明月小姐?中国人。从奉天来的。”
  浅野还未及回答,他的儿子太郎从里面跑出来:“有的。汪小姐是我的老师。”
  “我是她的朋友。想要去找她。”
  小伙子把破旧的棉袄和防雪的蓑衣穿上:“我带你去。”他穿戴好了,又想起了什么,“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东修治。也从奉天来。”
  大雪下了半天,已经积了老厚,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一直走到牧浪村的小学,太郎指着教室旁边的一间小屋说:“汪小姐就住在这里。”
  修治看了看屋顶,烟囱没有冒烟,房门紧闭着,便问太郎:“她一直在吗?”
  “昨天晚上还带着医生去我家给我弟弟看病。”
  修治摘了手套去敲门,没有人应,推了推,发现是从里面锁上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敲门用了力气,一边拍一边喊:“明月小姐!汪明月!开门!我是东修治!开门!”
  躺在床上的明月觉得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费了半天劲睁不开眼睛,便索性不管了,她正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混在人去里面看爹爹陡空帆,爹爹步伐稳健,腰码扎实,空帆抖得很带劲儿,赢得叫好声一片,后来爹爹把她举在肩上,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凤头鞋的小脚,仍是年幼时胖乎乎的摸样。
  正暖洋洋玩得高兴的时候,忽然有冷风吹过来,明月仍闭着眼睛,发觉自己被抱住,耳边听见那人一声声叫她名字,终于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哦,前面这人她是认识的。把蝴蝶的断翅积攒到本子里的东君,热心地给她介绍餐馆,漂亮的睫毛长长的眼睛看到她的时候永远含着温柔的笑,对她哪怕最无理的最危险的要求都应承下来的东君,让她无言以对的东君,此时把她紧紧抱住,用整个身体护着她,下巴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急切地焦急地问:“怎么了?明月,你这是怎么了?”
  她嗓子干哑,浑身疼痛,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软绵绵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还没握紧,就有昏睡过去。
  修治将明月放下,用所有的被子和自己的大衣把明月厚厚实实地盖住,他跟浅野太郎从学校的院子里面找来柴禾,把火坑和火炉烧上,屋子里面很快暖和起来。他烧了一大壶热水,找到柜子里面的红糖,冲了一杯,等温热了,把明月扶起来,一口一口地给她灌下去。此间太郎跑家去了一趟,把父母给弟弟准备的草药拿了两副过来,修治用小锅煎熟了,又给明月灌进去,她嫌苦,摇着头躲,修治一手拿着汤药,一手扶着她后背,没有办法固定她的脑袋,只好用额头把她给顶住,小小声音恳求:“劳驾,张张嘴巴,好不好?还剩一口,再来一口……”
  汤药灌了下去,明月的汗很快就发出来,修治让太郎回家去,自己可以留在这里照料,他把刚才被撞坏的门c修好,一边看躲在被子里的明月是不是又嫌热把手和脚伸了出来。
  谁知到了夜里,明月的体温又升高了,这次来势更加凶猛,她额头滚烫,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牙关咬着,蜷着身体哆嗦,汤药根本灌不进去。雪还在下,不可能带着她去找医生。修治想起大学时候急救课的一节内容,高热病人最直接的治疗就是降温,他用盆子从外面端了雪块进来,用融化的凉水浸湿了毛巾敷在他额头上,用帕子蘸了凉水反复擦她的胳膊手脚。但是不管用。她浑身都烧得如同火炭一般。
  怎么办?怎么办?
  修治看着昏迷不醒的明月好一会儿,开始伸手一层一层去掉她身上他的大衣和被子,她自己的袍子和免疫,里面只留一层薄薄的做内衣用的褂子。褂子是白色的,上面有些小小的浅蓝色的圆点,日本话叫做“水玉”,棉布又细又薄,隐隐透着她身体的轮廓,柔软流畅的胸脯,窄小的骨盆,匀亭修长的双腿,她身上的汗味和草药混合的味道,皮肤因为发烧而显瑒出粉色的不可思议的细腻,像个小孩子,美丽的小孩子。他别过脸去。把她最后的小褂子也脱掉了。他把她的身体翻过来。让她的后背对着自己。开始用凉水浸湿的帕子摩擦她的每一寸身体和肌肤,把那可怕的热量带走,让她醒过来,回到他这儿来。
  只要这样就好。
  她若是责怪他的无理,他就要把一个故事讲给她。
  第五十一章
  “这个故事叫做《春琴抄》。
  春琴是一个美丽的三弦琴老师。是药铺商的女儿。她年轻美丽,却性格乖张,是被宠坏了的大小姐。九岁的时候春琴罹患眼疾,以致双目失明。她越是看不见,就越是骄傲跋扈,越是骄傲跋扈,就越是美丽可爱。
  春琴每天去上课都要穿过镇子。看不见路。佐助是她的仆人,年长她四岁,专门为春琴引路,行走十汀的距离。她原本也有别的仆人引路,却独独选了佐助,别人问起原因,春琴说:‘那是因为他不多话。’
  春琴对佐助并不好。从来不露一点笑脸。可是佐助爱她严肃刻板的脸,不愿意见她笑。盲人的笑,总有些呆板奇怪。佐助觉得要春琴笑,或者喜爱她的笑容都是残忍的。他向往春琴,积攒了工钱也买了一把三弦琴,练习的时候也闭上了眼睛,体会春琴的不便和痛苦。
  春琴虽然年少,但是敏感早慧。怎么会不知道佐助的心意?心里明白了,就觉得更有了依仗。她成了佐助最严厉的老师,要求严格,声色俱厉。心情不好的时候还g棒相加。打得那个少年痛哭流涕。她还责罚佐助通宵练习。总之她对他不好。
  ……”
  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撑过了一宿的明月苏醒过来,喝了药,窝在被子里面,听修治讲这个日本故事。他从奉天至此,赶路两天,劳累一宿,此时盘膝坐在炕上,跟他大约一臂的距离。他的大衣,西服都盖在她的被子外面,自己身上是白衬衫,衬衣敞开着,袖子撸到手肘。阳光从小窗口投s在他身上,他的样子仍然漂亮,可是眼睛发红,下巴上已经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嗓子有点哑。
  “后来呢?”明月问道。
  “后来啊。春琴的脸毁容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更接受不了这件事。几乎要疯掉,不让任何人靠近,不让任何人服侍。佐助知道春琴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继续留在她身边。做她的仆人。”
  “……”
  “要是你不能原谅我昨天晚上的失礼,我也可以像佐助一样,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明月抽了一下鼻子,慢慢说道:“要不是修治先生,我就死掉了。”
  “喝点水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桔丘小学,找到了诺子校长,问她要了你的地址。”
  “谢谢你又救我一命。”
  “……我来是因为上次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
  “上次我太鲁莽。太狼狈。请你原谅。”明月说。
  “你误解我了,明月。我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你做的,更不是为了有一天要跟你‘算账’,如果我知道你的反应会那么强烈,我不会说出那句话。你总是在谢我。那完全不必。我做得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才会心甘情愿。”
  她的泪水凝结在眼眶里,眨了一下,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
  他俯下身,低头用柔软的手帕去擦她的眼泪:“怎么又哭了?”
  “我,我不值得修治先生的这般好意,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我从前……”
  她还要说下去,却忽然被他挡住了嘴巴,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摇头:“明月,你的从前,那跟我无关。”
  ……
  她的从前此时站在从天津过海去葫芦岛的船舷上。天在下雨,海面上腾起薄薄的烟雾,若不是有时有灰色的海燕破空飞来,满目只是没有边际的灰色一片。他向前倾着身子,一脚蹬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听见身后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先生。”
  他转过身来,见是一个女孩,顶多十来岁的样子,小小脸庞,拧着一条枯瘦的麻花辫子,胳膊上面挎着篮筐,里面是一些瓜子毛嗑葡萄干之类的干果。
  女孩问:“先生要买些零食吗?”
  显瑒瑒笑了笑:“杏仁贵不贵?”
  “不贵的。一角钱一盅。”她有一个酒盅充当量器。
  “那我要一盅。”
  “装到袋子里面吗?”
  “行啊。”
  女孩舀了一盅杏仁装在一个蛮精致的小布袋子里面,交给显瑒瑒:“谢谢您,五角钱。”
  “布袋子三角?”
  “嗯啊。”女孩仰着脸,笑嘻嘻的。
  “真狡猾。”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枚银元,递给她,“别找了。”
  女孩很快活,将那枚银元揣在怀里。显瑒瑒夹了一颗杏仁放在嘴巴里:“哎不错啊。”
  她笑笑:“还要吗?”
  “不要了。吃不了。”他打量一下女孩,“你怎么能来这里卖东西?”
  “把舱门的都认识我。别人上不来,我能。”
  “你山东人?”
  “嗯。住在葫芦岛。跟着爹娘在船上做事。”
  “他们做什么的?”
  “爹在下面烧锅炉。娘是做饭的。”
  显瑒瑒蹲下来,跟女孩差不多高,他看着这张消瘦却干净的脸:“我也认识一个姑娘。也跟着她爹爹从山东到了东北。小时候也是一口你这样的家乡话。后来张大了,不知不觉地就跟着我变成奉天口音了。”
  “她是山东哪里人啊?”
  显瑒瑒摇摇头:“没听她说过。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个糊涂人。我爹要我从小就记得自己是烟台福山乡的。”
  “对。这个人就是糊涂。”他笑起来。
  “我要去卖东西了。谢谢你。”
  “小心一点。”
  他回了家,没见到这个糊涂人,别说她人了,连她住的房子都被烧得只剩下半边。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废墟前面看了好久,忽然觉得这事情没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来的,回头指着留下来管家的大赵:“你,你给我说清楚。”
  大赵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王爷。王爷。二月七那天走的水。好不容易扑灭了,楼是毁了,不敢跟您说,您在天津呢,得等您回来看怎么办啊。明月姑娘没伤着,明月姑娘当时不在屋子里面。第二天,没等我们再给她收拾出来新地方呢,就自己走了……”
  他扑过来抓住大赵领子:“你长出息了!这么大的事儿敢瞒着我!敢骗我!”
  大赵抬着头,从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当下眼泪都要下来了:“怎么敢骗您?您每次问,都老实回答的:明月姑娘不在家啊……”
  显瑒瑒恨得头晕脑胀,牙根发痒,手上越抓越紧,眼见着大赵脸色变成紫红色,他手上又松了劲:“你没这个胆子这么糊弄我!谁放的火?谁教你回的话?谁吧明月姑娘打发走了?你跟我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罚你!”
  下人们跪下一片,不敢看,只听着主子收拾大赵,都心想这天到底来了:夫人哪能容得下明月姑娘?终于逮到机会赶走了,又教我们说话跟王爷打马虎眼,如今他杀回来了,难道这责罚得我们背吗?
  大赵支支吾吾地不能回答的当口,彩珠带着丫鬟从院子外面进来了。
  显瑒瑒松了大赵的领子,直瞪着彩珠,她倒笑了,从地上拾起了瓜皮小帽,抖了抖亲手给大赵戴上:“委屈你了。王爷也实在是着急,否则他从来不亏待家里人的,这你知道。”
  大赵低下头去。
  彩珠对下人们说:“你们各自去忙去吧,我跟王爷说几句话。”
  显瑒瑒不发话,没人敢动。
  彩珠歪着头看着他:“您要问什么,我能回答的,何必罚他们跪在这里?”
  显瑒瑒转过身去,大赵带着下人们走了。
  只剩下这两人,站在废墟前面,彩珠道:“您心里想得对,火是我放的。您那天前脚走了,我后脚叫她来我屋子里面说话,同时让人在这房子附近布上了柴禾稻草和油,还准备了些水,您看除了她的房子,别的我可不能动。我只要烧她的房子。房子没了,这人也跑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您得谢我,我只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要是刮花她的脸,或者干脆要了她的小命呢?您……”
  她话音未落,显瑒瑒回头,一把抓住彩珠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是吃准我奈何你不得了。是不是?你敢趁我不在,在府里放火,论家法,该是我现在要你的命!”
  彩珠迎着他的眼睛,既不反抗,又毫无惧色:“我这命,王爷要拿您就拿去。什么福我都享了,什么好玩意我也见了,什么屈辱我都受了,如今仇人被我给赶跑,那一时,直到现在,还真叫痛快。”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我见您这样就更痛快。反正以后也不一定有什么好果子吃,您现在要了我的命,我还真是得偿所愿!”她越说越来劲儿,越说声越高,越说越高兴,反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哈哈大笑起来。
  显瑒瑒看着彩珠的脸,心里面竟想起来另外一个人,在天津见到一面的婉容皇后,那喜怒无常,食烟如命的婉容皇后,眼前的彩珠仿佛被她附了体,再不复从前那温婉端庄,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暴怒的危险的动物。显瑒瑒怒火熊熊的一颗心渐渐如同死灰一片,松开她的手,独自往外走:“你,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却穷追不放,抓住他衣襟,拽过来,让他面对自己,笑里藏刀,一记封喉:“王爷,我还可以很好的啊,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你把孩子还给我!”
  第五十二章
  整整三天,他闭门不出。家人们竖着耳朵等他发话去找明月姑娘。他若是不说话,他们断不敢去,夫人有多厉害,谁看不见?王爷又能拿她怎么样,他欠了她一个女儿啊。
  到底在一天下午,王爷自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眼窝深陷,脸颊消瘦,看上去能老了五岁,名人理发剃须,说要出门,不用备车,自己走着去。
  没人敢问,都在心里面想,可是要找明月姑娘去吗?找得回来又往哪里安置呢?
  南一正在办公室里面誊写稿子,同事跟她说有位先生来找,她正想昨天刚跟那董绍琦吃了火锅,怎么他今天又来她办公室了?出去一看,竟是显瑒瑒。
  他原本坐在会客厅里正对门的沙发上,见她过来,站起身来,笑了笑:“你好,南一。”
  南一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啊,累。跟她从前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眉毛鼻子眼睛嘴都是英俊好看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神情不那么厉害了。同样的一张面孔,从前因为眼睛太亮太聪明,表情太傲慢,让人想看又不敢。眼下呢,他竟站起来跟她打招呼,这,这可折煞她了。
  南一把自己那双汗津津的手在袍子上面用力的擦了擦,想要伸出去握手,觉得礼数不对,又缩了回来,弯腰低头,毕恭毕敬:“您好。”
  “有时间?我想要跟你谈谈。”
  “有时间的。我给您倒茶去。”客气了又后悔,办公室只准备了细碎茶叶沫子“满天星”。
  “白水就行,正好口渴了。”他说。
  南一倒了温热的白开水,他喝了一大口,杯子放回桌面上,半晌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她在哪里?”
  南一想了想:“嗯……原本在桔丘小学当老师,教小孩子写字在一个四合院里面租了一间西厢房,我妈妈让人给她缝了两床新被子。每个月赚十块还是十五块,我不记得了,我看见她在煤油灯下面给学生批改作业,桌子旁边有一个苹果。”
  “现在呢?人在哪儿?”他慢慢问道。
  “听说吉林那边有一个小学需要人,她就去了。地方我说不清楚。刚到的时候,给我来过信的。”
  “信里面说什么?”
  南一迟疑着不肯开口。
  显瑒瑒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这么维护她,我谢谢你。不愿意讲,也没有关系。你只要告诉我,她身体好不好就行。”
  南一沉吟片刻:“我只是觉得不会传话,说不明白。信还在我这里,您要不要看一看?”
  显瑒瑒点点头,南一回身去办公桌找明月来过的那封信,薄薄的两张纸,他一折一折展开,里面是工整秀丽的小楷,他忽然想起,她这一首好字,他是第一个先生,可是他有多少年没看过她的字了?
  “南一我的朋友,
  我五天前傍晚到达敦化实足县牧浪村,安顿好了就提笔写信给你,免得你牵挂。
  旅程整整两天,我下了火车,乘坐一套骡车到了实足县城,这里大雪没化,但是白日里感觉并不太冷,只因为我把走之前你给的袍子和毛绒袜子都裹在身上了。
  在县城歇了一宿,第二天徒步走到四十里外的牧浪村,过了一道山口,鞋子发滑,摔了一个跟头,打了一溜滚,当时觉得手肘很疼,到了地方一看,略微发红,没有大碍,甚幸!
  村子人口不少,孩子不多,我只教授四门课程,这样比较起来,薪水可观。个别小童略微顽皮,我严肃面对,也能约束,好在也算有些经验。
  五天来,每天都有红豆饭吃,会使用土灶之前,村民们家里轮流舍我饭吃,因为我是他们孩子的先生,各家都不敢怠慢,红豆饭是过年的食物。好吃啊,我学了些法子,要是什么时候你来了,或者我回去,我就做给你吃。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惦记,要把自己身体养好,孝顺父母,待绍琪君要温柔真诚。
  山村空气清新,生活宁静,那夜我独自一人看星空,只觉得无比的自由浪漫,神清气爽,长这么大,终于找到快活。
  你一切可好?
  盼复。
  春安。
  明月”
  没有一句提到他。
  可他拿着那封信,反复阅读,像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可以耽在上面。
  南一坐不住了,轻轻地说:“您看,您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过得好不好呢?山野农村,总不能跟府上比。但是她高兴……还安全。”
  他闻言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您可是要去找她?”
  “不。”显瑒瑒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她要是好,我找她就是打扰。她要是不好……”他还是笑了笑,“怎么也不会比我那里更糟糕……哦南一你记得再通信的话,问问她缺些什么东西,然后你告诉我。”
  “嗯。”
  “我告辞了。”
  “您慢走。”
  南一都没有送他到门口,心想这人是最要面子,心情沮丧的时候,恨不得马上独处,自己跟上去就招人烦了。她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的,有点瘦,没低过头的,但今天抬得也不高。她刚才有点坏心眼,要拿明月那封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的信让他亲眼看,看看明月现在有多自由愉快,可看到他这幅样子,南一心里竟有点可怜他了……
  显瑒瑒离开报馆,过了两个街口,走到一所学校旁边,正赶上孩子们放学。多大的孩子都有,高高低低的女孩们都是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裙子,有人唱歌,有人聊天,有人拉着手嘻嘻笑,笑这个一不小心混在她们队伍里的奇怪的先生。
  他站住脚,仿佛看到各个年纪的明月,在他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跟着他慢慢地走,直到一个再也不能继续的路口,这些女孩各自散去。
  可这样也好。
  牧浪村的人们猜测,那位东桑不会是明月小姐的“朋友”那样简单,他们很有可能是未婚的夫妻,否则他怎么会大老远来这里找她,陪伴她?这两个人那样般配,他们都好看,有耐性,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流行感冒终于被止住,因为东先生让每一家都绕着房子撒上石灰白粉,人们出门进门被呛得大声咳嗽,眼珠子通红,但是之后直到天气渐暖,再也没有孩子发烧生病了。他把学堂里面所有的桌椅板凳门窗框架都修理粉刷一番,把它们弄得结实干净,不再有小孩子因为粗心被板凳上突出的钉子刮伤p股。向井老师的丈夫出门,要她照顾家的时候,东桑还会给她代课,他讲数学课也能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还带他们踢足球或者爬山,出发前,替孩子们把绑腿系好。
  家家户户都喜欢这位和气的东桑,以能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为荣,如果能够给他帮忙,或者回答他一两个问题,他们就觉得更高兴了。
  河堤南面有一口井,平时不许人打水,常年虚扣着一个青石板盖子,每逢初一十五或农历节日,日本移民跟着本村的中国农民一起在那里烧香磕头,修治好奇,问一个孩子的父亲,非佛非道,有没有寺庙,这么多人来这里烧香是个什么缘由呢?
  学生的父亲回答说,这是当地人的风水讲究。地上的这条河之所以不涝不枯,是因为与它垂直的方向暗藏了另一条水路,水大的时候靠它泄洪,水枯的时候靠它补给,中国人那边说的就更神乎其神了,这条暗河实际上是供龙王进出的通道,这口井正是泉眼和通道的大门。
  修治听人解释完,独自出神好久,仿佛一直以来的困惑他的某个猜想被证实,某个难题被解开。
  一连好多天,孩子们上完了明月小姐的课想跟东桑踢球,可是他把自己锁在小屋子里面,除了吃饭和上茅房根本就不肯出来。两个男孩一个垒着另一个,垫高了,在窗子缝里面看,看见修治先生在伏案忙碌,不像写字,像在画图。
  孩子们的心里,这位先生神通广大,他做什么都做得最好,所以明月小姐在黑板上教他们画鸟的时候,他们在座位上咯咯咯地笑起来:“明月老师画得不像。”
  明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那你们说谁画得像?”
  “东桑。”
  “他给你们画了?”
  “我们看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
  明月轻轻哼了一声:“那么对不起了,美术课的老师是我,无论谁画的更像,你们也只能跟我学了。”
  她心里在想,修治应该回去了。
  第五十三章
  时间已经过了农历四月,北方天气大暖。学校下午的课程少了,孩子们早些放学,好去地里帮父母干活儿。黄昏的时候,明月做了些玉米面粥,煎了两条肥实的河鱼,煮了一根白萝卜,配上浅野太郎的父母给的大酱,端到院子里的桌子上。修治画完了图,劈了些柴禾,手洗干净,上桌吃饭。
  他甚爱吃鱼,见桌上的两条煎得表皮金黄,香气四溢,忍不住搓搓手:“还有几天才是端午呢,怎么这么丰盛啊?”
  明月把筷子递给他:“吃完再跟你说。”
  他们低头吃饭,偶尔交谈,他不时地赞美她准备的饭菜,粥的浓度和冷热恰到好处;煎鱼的火候掌握地很好,不咸不淡;白萝卜新鲜发甜,很柔软可口……明月心想自己在修治这里,似乎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他不是爱言辞的人,跟她说这些,都是发自内心,油然而生。他一直用一颗真心对她。
  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明月抬头看看:“修治。”
  “嗯?”
  “什么时候回奉天啊?”
  他愣了一下,略有所悟:“给我做鱼,是为了请我走吗?”
  “你在那里有工作,有事业,耽误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我请了长假,只要能够按期交付设计图纸就可以。”
  “这里穷乡僻壤,食宿生活都不理想……”
  “我觉得还好。你要是能留在这里,我就能够……”
  “修治……”她忍不住打断他,“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了。别再耽误时间了,好吗?”
  他若再追问,就是完全不顾自己的尊严了,而东修治确是最爱惜羽毛的人,他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离开了餐桌。
  明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半含辛酸。
  收拾完碗筷,她去了向井老师家里,她正在教二儿子认字,见明月来了,把她愉快地让进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明月道:“是想要跟您说一声,东桑要准备回奉天了。什么时候没定,也就是最近几天,他走之后,我跟您,还是继续按照原来的分工上课。”
  向井老师一愣:“你跟他一起走吗?”
  “我留下来。”
  “那你们……”
  “我们?”明月看看向井老师,“我们只是朋友,并非你想的那样。之前我生了病,东桑留在这里照顾,他在工作单位告假,现在假期结束,一定要回去了。”
  向井老师点点头,沉吟片刻:“东桑是个好人啊,孩子们都喜欢他,有他在,你跟我也轻松得多,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虽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冒犯,但是毕竟比你年长几岁,还是想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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